即便對面坐的隻是個江州畜民,姜偃也依然生了些挽留之意,想着旁觀者清,也許真是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然則她心知留下禾川毫無可能,面上也隻能不動聲色。
“你将犯罪一事告知我,便不怕?”
禾川以為姜偃不會再問話,正往嘴裡塞螺肉,這一下險些噎住,沒過腦子便含糊不清答:“怕,可世子你這裡兇險萬分,我更怕他們欺負你。”
姜偃的目光變了。
禾川看她反應,才後知後覺自己又犯上了,還是大不敬那種,趕忙拼命咽了口中食物跪下行禮。
姜偃便讓他在那裡跪了半晌,像是陷入了沉思,又像是根本忘了還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半晌後才令他起來。
太和城日落比鴻山早不少,遠處的黑寂漸漸壓過來,驿館别處的屋舍業已熄了燈火,禾川方才吃了很多東西,又說了許多話,還不管不顧地犯上了一遭,臨到回房收拾東西,突然生出幾分不舍來,離桌前他撿出幾個特别漂亮的螺殼問姜偃能不能帶回去給妹妹玩,幾個小玩意想來也不會在江州惹出麻煩,姜偃答應了,心裡又想回頭挑些不惹眼的東西讓他一并帶走,隻嘴上沒說,打發他回房收拾行裝。
禾川又哪裡有什麼行裝,唯一一身衣服也早讓姜偃給丢了,于是尋了個荷囊将清理好的螺殼裝了,躺床上發起呆來。
他一時想自己出來這些日子家裡如何了,一時又想今後姜偃就要自己面對這些吓人的風風雨雨,那細弱的肩背扛起黎國偌大的責任,想得胸口都有些酸漲,一時又覺得自己想得多了些,姜偃就是姜偃,自己走不走留不留,哪輪到自己憂心,萬一身份暴露,怕還會給姜偃帶來更大的麻煩,還是父母妹妹才要是自己該多費心照顧的。
念及家人,禾川開心了些,翻身想看看窗外的月色,太和城的月,似乎與鴻山和三戶津也并沒什麼不同,他思緒飛得遠,等外面有人敲門才驚覺來了人。
來人不止一個,宮裡的内侍陪着大荒司從事、奉常寺卿後庸來見姜偃。
深夜造訪,對方倒也沒有多少廢話,尤其是大荒司的從事,見到人後隻是告知了姜偃,大司命召姜氏小公子姜宣,于次日去面見司命,言罷也不寒暄,靜靜立在一旁,像是一根沉默的柱子。
後庸則圓通些,待從事說完,才對姜偃拱手道:“朝中決議本次六藝大考提前舉辦,上面定了由姜宣小公子代表黎國應考。”
姜偃聽了,心下已暗自明白了一半,面上卻仍未表露:“六藝大考,曆來僅有諸侯與世家承繼者方有資格,公子宣并非儲位,又久不現人前,隻怕不妥。”
“黎國國君虛位高懸,偃世子假日時日必再進一步。世子既無子嗣,小公子以承繼者身份應考,亦是合理。”後庸未曾多想,便脫口而出。
“偃謝過大人擡愛。”姜偃挑眉看了一眼後庸,複又向大荒司從事拱拱手,“然大司命尚未起乩問神,無上神與天家之命,偃不敢忝居。”
姜偃此言一出,後庸方才醒悟方才一時口快,恐怕已行差踏錯。他隻得略作彌補:“世子所言有理,庸已将旨意帶到,便請小公子專心備考罷。”
言罷又揖了一揖,随另二人走了。
奉常寺後庸乃東杏王、東郭嬰一派,此番六藝大考特點名“姜宣”參考,隻怕擡舉姜偃為假,試探公子宣為真。黎國吞了這個啞巴虧,姜偃自然也要還以一報,雖後庸許以國君之位隻是一時口快,她也要在大荒司來使與皇宮内侍面前将這意思砸實了,既向少淑尤示好,更要以此離間東杏王與小天子之間關系。
朝内之事,誰不是如履薄冰、見葉知秋?
東杏王指派後庸來拉攏黎國,結黨這頂高冠雖扣不上去,但多少亦能表明黎國态度。
送一行人走遠,姜偃回到房中,看到禾川正在倚門而望,臉上是說不出的茫然和無措,她輕歎口氣:“你都聽到了。”
“嗯。”禾川答。
“我又要食言一次,不能讓你走了。”
禾川呆立她面前,一時不知道是雀躍可以留下陪姜偃,還是害怕獨自面見大司命,至于那個聽不懂的六藝大考,倒是被他無知者無畏地略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