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偃此刻招數用盡,見司命毫不買賬,便隻能聽天由命了。她二人生死與黎國氣運如今竟全系于這蓄民一身,這念頭幾乎擊垮了她,不知不覺間下唇都咬出了血痕。她費力喘息,卻依然感覺胸中如堵,仿佛肺經心脈都被那濃濃的沉香氣窒住了。
“父君……父君他……”禾川被迫與司命對視,忽得在那眼神中抓到一抹吉光片羽。他眼一閉心一橫,顫聲道:“父君帶回那密匣已有數日,世子在外籌措祭禮,有些事并不曉得。可我卻見他那些日子心性大不似從前,脾氣愈發暴躁,還……還總是忘事,有時又颠三倒四地說些不懂的話……”
禾川說到這裡,一旁的辛格非突然想起先天子崩逝前種種異狀,也似這般焦慮暴躁言多健忘,她直覺這事斷不可再多加發散,尤其是研樞院的匣子,當即道:“世子,那密匣作為證物,可有留存?”
姜偃一時有些怔然。她不曾想持重不語的辛格非竟會不顧禮數忽然發問,心念電轉之間卻蓦的明白了方才少淑尤奇異舉動的意圖。
她迅速收回神思,恭敬答:“我已吩咐府兵将後殿封鎖,司空盡可派人去勘實取證。”
“如此甚好。”辛格非回禮後,便直接轉向了大司命,言語間切金斷玉,一改此前謹慎之狀,“此事若物證屬實,臣必将帶回封存,請司命放心。”
少淑尤依然是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隻揚揚手向姜偃表示他們二人已經可以離去。
禾川趴在地上不敢起身,心頭還在砰砰亂跳,心下明白自己方才是賭對了,卻是想不通為何大司命怎會提點自己脫罪方向,他既然不想追究黎氏弑父之罪,為何又晾着姜偃不管,處處拿捏自己;
他既做過姜宣的啟蒙恩師,難不成已然發現自己是冒充的?若是發現了,怎麼還要幫他?研樞院又是什麼地方,怎麼提起來就個個諱莫如深,連隻匣子都要如此慎之又慎?
他一處想不清楚,便處處都想不清楚,待回過神才發現姜偃已邁開步向下行去,便也隻能趕緊跟上。
他們晚飯安排在了驿館,雖說出宮時已經得了天子口谕可以先行回黎國設在太和的姜氏客邸歇息,姜偃覺得那邊許久不曾住人,讓聶喬派人先行去收拾打理,自己帶禾川繼續住驿館。
一整天都是繃滿弦的狀态,驟然得了喘息空間,白日裡疑問雖多,但他已經完成當初答應姜偃的事情,按約定姜偃送他離京,到時哪怕大司命發現與他對話的姜宣是個假的,也沒有證據了。
眼下無事一身輕,吃飯時便也少了幾分形狀,尤其他面前還是一盤未曾見過的碧綠翡翠螺,這種螺産自遠海,離水即腐極為不易保存,隻能從撈出起就用裝滿冰塊的船隻片刻不停歇地送至皇城,莫說禾川,便是姜偃也未曾吃過幾回。
驿館裡個個都是人精,看黎氏姐弟完好無損地從朝會回來,又被天子欽許在客邸安置,便明白姜偃在黎國的地位應是穩了,于是廚房裡也不敢藏私,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盡數給料理好送了過來。
禾川捏起一個仔細打量,隻覺得這碧綠剔透的外殼比自己在家鄉時努力做工給母親換來的小飾品還要華美幾分,更不提裡面螺肉鮮嫩多汁,他吃完一個後就停不下來,不一會兒面前就堆出一小坨螺山。
姜偃嫌棄這個東西吃着費事,又不肯讓外人幫人挑螺肉,教給禾川手法後就不再動筷子,一面想着白日裡朝會和神殿之事,一面看禾川低着頭雙手齊上認認真真地吃翡翠螺,瘦削的臉頰随動作鼓鼓嘟着,像極了姜宣兒時養在籠裡的冬白小鼠,竟是看出幾分憨态可掬來,想起不日就要将他送走,最後還是沒忍住開口:“今日之事……多謝你了,我此前沒想過你竟能如此機敏。”
她盯着桌上幾枚從螺山上掉下的螺殼,竟也看出幾分色如翡翠,一時思緒漫開,想那璧玉千錘萬鑿方出名山,而後能傳萬代;這螺明明亦有此美,卻要被吸髓食肉後信手而棄,海邊沙礫中俯拾皆是,不禁心下歎息,難得的放柔了語氣:“江州生活與此天淵之别,朝廷諸事你更是從未見識過,能體察極臣心思至此,我委實驚訝的很。”
禾川心思單純,須臾間沒能反應過來姜偃這是前所未見的與他推心置腹,隻顧着對方沒怎麼吃東西。他想起在來時路上吃蟹,這人也隻撿聶喬拆好的膏黃蟹肉,需要上手的東西一概不願去碰,便擦了擦手挪過姜偃那份翡翠螺,一邊小心挑螺肉,一邊回話:“其實也沒什麼不同。”
“道理都一樣罷了。我在家鄉時,農活幹乏了,便喜歡在耕種時看别人解悶。”他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螺肉,側臉看姜偃有些費解的神情,嘴角難以抑制的勾出一絲甜滋滋的得意笑容:“村口的王胖子憊懶,幹活時叽叽歪歪,平日裡行走也都是逛裡逛蕩的。”
他認真維持着螺肉的形狀,盡量不沾手指放入姜偃盤中。
“今日我見司空走路沉穩,行禮時身形挺拔,便想這人做事必也一闆一眼,言行有度。她說要有證才能定罪,那便一定是啦。所以我才想個她絕無法反駁的因由。畢竟…老國君人都不在了,哪裡能斷出什麼瘋病來。”
姜偃不回話,卻盯着禾川小心挖出的螺肉,問他還有呢。
後者聞聽她此言倒是愣了一愣,為難的咬了會兒嘴唇。他怕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可又實在放心不下,終于還是鼓着勇氣開了口:“還有,大家一起耕作,有時也會互相幫忙想法子混些工籌…這事被發現了便是要遭神罰的。可總有人早做打算,拿着大家皆犯的罪過來獨獨威脅一個人,從那人身上多撈取些好處。這時候,就連此前被幫助的人也會加入,因為這事利多弊少。”
禾川眨眨眼:“我雖鄙陋無知,可世子真信那市舶司卿隻是想改變稅制麼?他們那一個個居心叵測卻又咄咄逼人的樣子,像極了我們村裡慣常鑽空肥私的無賴。”
姜偃又一次暗暗驚詫,不得不感慨禾川實是心思入微,他這比喻雖粗糙,細想之下卻真有幾分道理——若晏尚與東杏王,還有那看來人畜無害的逢同,皆早有籌謀,是演了場戲來觊觎黎國之利,那麼今日廷上種種便要做另一種解釋。
思及此處周身皆冷,“國君”這頭銜竟像是座山般陡然壓下,沉重無匹,竟連喘口氣也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