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淑尤面上始終淡淡的,仿佛對這局面早有所料。他并不急着勸天子納谏,而是切中要害問道:“諸公拟選哪一州為試?”
晏尚上前一步,道:“臣以為黎國江州可矣!”
姜偃暗自攥拳,隻覺掌心全是冷汗。萊國與三司之争,竟要犧牲她黎國姜氏以全顔面,這不是見她無可依憑故而落井下石,又是什麼?
“呵。”
太公厲曲臂于膝支撐起一身重甲,垂首發出聲哂笑。
“各位大人可真讓本帥長了見識。諸位互利不屑,互害不能,便攜起手來欺負失了考妣,無父兄護持的晚輩,當真好操守,好氣節!”
此人稱帥不稱孤,顯然是對自己的将領身份頗為自豪。
姜偃未曾想到這統領北境的岐蒼王竟會替自己說話,說心下無半點感動亦不可能,當下便拉着禾川出列行禮。
她抱拳垂袖,眼圈發燙,隻哽咽道:“偃功過未定,何德何能得岐蒼王仗義執言,此番恩情定銘感五内,不敢言忘。”
太公厲也不多話,隻将姜偃二人扶起,便四顧周圍,沉聲道:“我雒戎匡州主事畜牧掘礦,稅種亦寡。既要試,便算上我匡州同試罷!”
雒戎主君亦發話,天子總算是得了大司命首肯,點了頭。這新君迎立後又一樁大事勉強落定,群臣總算松了口氣。然而就結果來看,雖有不少人腹诽北境太過憨直,難免吃虧,卻有更多朝臣暗自欽服于他敢做敢言,一秉至公的果敢。
朝議終是趨近尾聲,無論掌權者抑或執政者都宛如剛經曆了一場苦戰般疲憊不堪。可憐禾川一介蓄民,也被迫經曆了這翻複天地般的你來我往,隻産生了個奇怪念頭,想這上人存活真是步步艱難,姜偃若要能去江州過日子,一定比在黎國當世子快活的多……
正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大司空一句話蓦然插了進來:“黎國不可一日無主,國君謀逆家變一事,還望世子如實告知。”
姜偃自方才上前便未曾退下,隻屈身再跪,朗聲道:“此事幹系重大,恕偃僅能對司命與二公言明,如聽偃自白後仍不足洗脫罪行,甘願領罪伏法,絕無二話。”
禾川萬未想到,他人解脫之時,他與姜偃的危機方才開始。聽得這些字在耳邊繞啊繞,隻覺整個頭腦亂成一團,什麼也理不明白了。他渾渾噩噩跟着姜偃跪,周遭群臣袍角又黑乎乎的壓下來,他慌亂間隻能一面附和姜偃,一面追着大司命衣衫上那抹绛色找尋安慰,不期然稍一擡頭,便瞥到了王座後面。
那裡矗立着一方巨大木雕,填滿了整個大殿後的空間。形态似圓非圓似花非花,中央呈一球狀,卻又有無數細小絲絮般的傘狀物加覆其上;
再向外,便是一圈又一圈的環軌,大小寬窄各不相同,隻彼此嵌套,像是石子投入湖泊,散射出無律無常的漣漪。奇異的是,那九條木軌之上,竟也分别散落着一顆毛茸茸的傘球,有些圓如明珠,有些卻扁如胡餅。
這木雕禾川無論在世上抑或書中均未見過,一望之下竟從好奇中又生出些恐懼。他曾聽阿爹講,神從“蒲”中來,隻覺自己自那木雕中窺見了神谕,抑或觸碰到了這浩然蒼宇。
禾川心裡忐忑不安,又不敢面上露怯惹人注目,隻能亦步亦趨地跟着姜偃,他跪坐太久雙腿早就麻木得不似長在自己身上,然則前面大司命和另外二公皆步履端莊身姿挺拔,更不提姜偃,雖是幾人中身量最為纖瘦的,步态卻跟大司馬紀驚帆一樣,走出了掩在君子端莊下的蕭殺之氣。
禾川腿腳俱麻,全憑感覺綴在姜偃身後随她提膝擡腳,方才穩住自己不至于撲跌在地,他一門心思都在姜偃身上,待到衆人轉過走廊來到大殿後面的旋梯,禾川眼前突然一亮。
萬象阙是緊貼在明堂之後的通天神阙,百丈高的神像端坐于高阙之中,于前朝明堂由一條半弧形隧道相連,走過隧道盡頭,扶梯沿金身一側蜿蜒而上,另一面則是高長而曲折的壁畫牆。
當先映入禾川眼簾的就是滔天的海浪和披浪而來的巨大神舫,天人臨風而立,玄武神獸在巨浪中将船頭高高托起,蒼勁的利爪于波濤中幾乎要破壁而出,禾川一眼便認出是從小看過的《元荒書》裡第一卷——神來天海外。
内容他很熟悉,隻不過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這麼巨大的天神壁畫,受到的震撼着實不小,這畫幅一眼望不到邊,等他們又走上十多級木階,才慢慢展現出第二卷的内容,直到走上旋梯盡頭,最後一卷天神福澤萬物才随着神像金身一起整幅鋪陳開來。
畫中萬丈霞光于地面升起,将天地間萬千生靈盡數籠罩,嫩芽破土而出、靈長百獸伏地跪拜,朝拜的方向正是神像手中托舉的大荒司初代司命上神幸的神骸所在。
司命幸以天神之力清惡瘴降兇獸,助始祖在大陸教化蠻夷建邦立國,為大啟創下不世之功後坐化歸天,始祖為其建造萬象阙以供奉神骸,神阙與天子明堂緊緊相連,是為天子依仗天神之意。
少淑尤于神像前站定,依制向神骸行三拜大禮,跟在他身後的幾位也跟着拜跪行禮,殿堂之前一時間陷入肅穆沉寂,厚重的沉香味道于高闊穹頂之下萦繞不散,更是讓人産生一種神前不可妄動的審慎之情。
禾川尚處于被無形壓力審度的緊張中,那邊少淑尤已經開口:“偃世子,此處隻有本座與二公,姜氏有何不可為外人道的變故,你可安心在此言明。”
他轉過身正對姜偃,绛色神袍幾乎要與端坐于神像掌心的幸之神骸合為一體:“上達天聽,偃世子慎言。”
姜偃擡頭望着那巨大神像,有那麼一瞬仿佛在魂遊物外,半晌後又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的,咬唇握拳道:“父君謀逆一事,與研樞院有關。”
随研樞院這幹系重大三字而來的,不止姜偃攥至青白的指骨,還有紀驚帆與辛格非蓦然聚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