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亯台朝會那日的打扮不同,大司命今日換了身素色袍子,腦後用玉簪松松挽着一個發髻,整個人看起來溫潤惬意,不論是落在天子還是棋盤上的目光都是柔和的,讓禾川不由得去想多年前此人為姜宣啟蒙授課時,大緻也是這幅模樣吧,又想到那個渾身浴血死在姜偃懷裡的少年人,禾川心下一酸,借行禮的動作收斂思緒,便随荀雅雷宗樓跪坐一旁靜候。
禾川對此道不精,姜偃也隻教他一些基礎,生怕大司命教得興起讓他也來比劃幾筆,好在天子年幼,見來了生人便有些分神,落筆不穩,少淑尤也不勉強,讓雷宗樓帶天子去休息,右司命荀雅也跟着去了,不一會兒,這雅緻水榭中便隻剩下大司命與禾川二人。
遠處有花香蟲鳴随風而至,氛圍一時靜谧下來,良久,才聽少淑尤道:“你我師徒也有十年未見了吧。”
“回司命,整九年了。”禾川恭敬道。
“你以前都喚我老師,怎麼長大反而生分了。”
“是……是學生現下這番模樣,無顔再稱您老師。”
禾川的聲音低下去,随之低下的還有他覆着面具的頭,少淑尤目光随他掩在面具下的眼睫順下去,似是被那冰冷面具刺痛般挪開眼,伸出的手也将落未落地停在半途,最後又收進寬大的袖擺裡:“宣兒是不是怨為師當年沒有護好你們。”
當今小天子曾有個太子哥哥,也是符圖的第一個兒子,姜偃告知過禾川當年姜宣做太子伴讀時,太子意外早殇而姜宣毀容的密事,隻是那時姜宣尚且年幼又受了驚吓,事後根本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先皇與衆臣亦對此事諱莫如深,姜宣被接回鴻山後便被養在家中閉門不出,如臉上面具一般,成為大啟皇族世家均不敢提及的一道疤。
一個是大啟的儲君,一個是黎國國君的幼子,少淑尤作為二人的老師,兩個聰敏勤學的孩童居然在自己看不到的皇宮内院須臾之間一死一傷,若說不悲傷自責定然是假話,隻他是司命上神,悲喜又哪能示于人前,旁人看不到,隻能從此後大司命再教導太子時,必要帶回大荒司着專人看顧中窺探一二,就連這座水榭也是專門為此建造,禾川有過耳聞,眼下又見大司命縮在衣袖之下泛白的手指,天神般的人,此刻竟也讓禾川看出幾分凡人舐犢之情來,轉念又想起他的弟子姜宣實實在在已經死去了,心上不由一陣酸楚,忙上前挪過些許道:
“是宣兒頑皮惹事,與老師無關,老師……老師不必再為此事挂懷。”
他言辭懇切,少淑尤盯着他團伏在蒲團上的身形,一時思緒有些散,半晌沒有說話,良久才道:“宣兒,再去給為師泡杯茶吧。”
不遠處便有一茶台,碳爐茶具一應俱全,台側擺着一隻大甕,有山泉水由窗外高處引來,又自大甕腹上豁口的竹節中流出,在茶台邊形成一處随用随取的活水泉,等禾川走近,才發現不止泡茶之水講究,儲架上更有數十種茶葉茶餅置于其上,饒是禾川在家鄉時便精于炒茶制茶,也着實被這麼多名目給晃花了眼。
好在最上一層五個茶罐未曾封口,想來是常喝的,他原是想大着膽子問一句司命想喝什麼茶,蓦然瞥見其中一罐是兩種茶葉混合的,罐口尚且殘存一些碎末,顯然是匆忙之間摻和進去的,雖然已經小心混合,邊緣到底還是留下了痕迹。
禾川霎時驚出一身冷汗。
司命上神終究是上神,再怎麼難掩舐犢情深,那也是對着自己的真弟子真姜宣,眼下這存量不一的茶罐、臨時混合的茶葉,何嘗又不是一次對自己身份的試探,試探眼前這個徒兒對自己老師的偏好還能記得幾分。
姜偃說過姜宣從不提及伴讀時與司命和太子相處的細節,姜偃不知,那禾川更無從知曉,隻能全憑自己從這些罐中尋到幾分主人的對其的偏愛。
這混裝茶自然先一步被排除了,雖然餘量最少,但看起來太像不小心僞造的陷阱,禾川不敢用它,另兩罐餘量相仿,一紅一黑,香氣也是截然不同,禾川端着一時拿不定主意,目光又瞄到那罐混合茶上,突然靈機一動,躬身取出架上未拆的一封石斛花,又把五罐中的熟茶餅拿出烤制,待炙成後與石斛一起沖泡,最後撒幾粒桂花,這才拿托盤裝好,奉給少淑尤:“熟茶配石斛,這是鴻山最新做出的一種喝法,請老師嘗嘗口味。”
有那麼一瞬,禾川應是看到大司命笑了,笑意盈在眼睛裡,未及嘴角便已斂去,少淑尤接過茶抿了一口,贊道:“天下茶園十之有九出自黎國,鴻山擺弄起茶來,果真比東杏王還要講究幾分。”
禾川一顆心落進肚子,想來性命應是無虞了。
大司命放下茶碗起身,招手讓禾川跟上。禾川不明就裡,忙起身跟着。少淑尤帶他轉過一扇竹屏風,手不知道在哪輕輕一轉,頂上突然伸下來一架木梯——
水榭中居然還藏着一層閣樓!
禾川不知道這閣樓存在了多長時間,那真正的姜宣又知不知曉它的存在,一時愣住了。少淑尤拾階而上,走到半截才忽然想起下面還有個人似的:“以前總鬧着上來,現在怎麼不積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