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話說得沒頭沒尾,眼淚已經先一步滾落出來,姜偃居然一瞬間明白了這人的想法。
“别怕。”
外面雷雨更勝,這破屋殘垣哪裡還能再遮風擋雨,姜偃又從隔壁走了一路,雨水貼着衣衫滴在地上,滴滴哒哒在衣擺之下汪出一彎水窪,她毫不在意似的,擡手按住禾川的肩膀,力道不大,卻瞬間止住了禾川的顫抖,姜偃的聲音略低沉,清晰而穩重,還有幾分年輕女子的悅耳,比之令人發聩的雷聲更加吸引心神:
“你是我姜偃的人,莫說夜巡遊不敢來,便真有天譴神罰,我人就在這裡,他又敢傷你我半分麼。”
那滾雷竟似當真聽到姜偃所言一般,聲勢浩大地來,又聲勢浩大的去。
竟連雨水都顯出頹勢。
禾川心神激蕩,卻不再因為上蒼的雷雨之怒,滿心滿眼都是臨風而立的姜偃,恍若神祇,夢魇般的夜巡遊不會出現在姜偃身邊,沒有夜巡遊,更加沒有神罰。
他不再懼怕那些了。
然而他放松了不假,姜偃卻是放松不下來——禾川的學習進度,實在是太慢了。
他也當真是沒有絲毫偷懶懈怠之意,隻是那些經書典籍技擊數術在他腦中仿佛十竅通了九竅,眼睛看進去了,腦子裡卻是沒啥痕迹,他自己不得其法,姜偃也隻能幹着急,也不是沒催促過,反而讓禾川更加緊張,忘得更快了……
最要命的是,禾川的作息是過于規律了,雞鳴時起,人定入睡,早一刻晚一刻魂魄都仿佛脫離了身軀,徒留一具走肉在那伏案修習,有幾次好懸沒把姜偃給吓出個好歹來。
徒弟學得誠惶誠恐,師父教得心力憔悴,再這麼下去,不等禾川這個假公子露餡,黎國怕是就要因為唯一的儲君瘋癫而被迫易主了。姜偃歎了口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地将手中卷軸翻過了一頁,眼瞅着要到人定時分,下首正在讀書的禾川看起來馬上又要神魂離體了。
愁……
她歎氣是無意識的,禾川卻是注意到了,擡頭期期艾艾地看着她,眉間盡是關切之色:“君上……”
“到點就寝了是麼,你去吧。”不等他問出來,已經被姜偃搶先一步。
禾川想說我不是要說這個,但是服從姜偃的所有命令幾乎成了條件反射,他當即閉嘴,收拾好桌上的東西便施禮退下了。
姜偃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無限惆怅。
乖覺是真的乖覺,聰明也真的聰明,怎麼就是學那麼慢呢?還有那個到點就睡的毛病,怎麼底下郡縣的管事都能調教明白的,到了她這裡反而不行了。想到這裡,姜偃突然靈光一閃,既然下面的獎懲那麼好用,不如也拿來試試。
于是第二天傍晚時,考校完禾川當日功課的姜偃拿出來了一個賬簿模樣的冊子,首頁上方寫着禾川的名字,右下角還蓋着三戶津的印信,禾川隻看了一眼,當即眼睛就直了!
姜偃卻像是沒有察覺對方反應一般,施施然拿出筆,在禾川的名字下面,端端正正地畫出三個半“正”字。
禾川震驚了。
這東西從他記事開始就出現在他的世界裡,全家人,不,整個三戶津的蓄民們對這樣的冊子都不會陌生,每每做完當日的活計回禀管事,管事的大人便會用筆在對應的名字下面畫出一道,而大多時候隻有半劃,至少要累計五日,方能湊齊一個“正”,積累到一定數量,即可用這些“正”字換取生活必需品,他在三戶津時拼了命一日才能換得一筆,有時甚至三日才能換得兩筆。
而剛剛,姜偃竟然在他名字下面記了三個半“正”字,這足以給全家人換得半月口糧了!而他僅僅隻是讀了幾本書練了半日劍而已。
在姜偃身邊修習功課不僅不會遭到神罰,還能拿到如此豐厚的獎勵,禾川被這巨大的好事砸蒙了。他絲毫不懷疑這冊子的真僞和有效性,不說上面有大大的三戶津印信蓋着,即便沒有印信,姜偃作為一國儲君,又怎麼可能用這種事情騙他。
這些日子禾川不是沒有見過好東西,姜偃雖然嚴格,出手卻非常大方,但是那些東西在三戶津見都沒有見過,禾川不是傻子,帶回去隻會讓家裡遭受非議和災難,這種帶着“正”字的實名冊子就不同了,可以慢慢兌換家裡日常所需,還不會太過打眼,隻是姜偃給他記的筆畫也太過大方了,大方得他心蕩神馳不能自已,尤其在得知背幾本書熟練幾個招式就記上一筆時,禾川開始後悔沒有再多認真幾分了。
不過不要緊,大考還有些日子,還有那麼多獎勵可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