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偃發現禾川變了,自從當他的面拿出那本記錄冊子之後,禾川的變化是由内向外的,就好像曾經填鴨式喂給他功課變成了現在主動地餓虎撲食,學習時間還是那個時間,進度卻實實在在是肉眼可見的突飛猛進,當然那個冊子上的“正”字也是增加得一日千丈,更别提禾川還無師自通了撒嬌賣乖技能,哄得本就不甚嚴謹的考校官姜偃手抖多加了幾筆上去。
沒人能拒絕一個乖覺上進且年少俊秀的學生,姜偃初為人師,更加不能,甚至還體會了一把親手栽種的秧苗茁壯成長的滿足與成就感。
哪怕這個學生的真實身份有點見不得人,這種喜悅隻能自我欣賞不能分享于衆人,但是這點不得示人的秘密反而更加增強了隐匿的快樂,讓她隻是瞧着禾川便會生出幾分歡喜來。
比如現在,禾川正在解一道善行者與不善行者相逐的題目,他沒有用毛筆,而是像剛開蒙的學童般拿着炭筆在紙上給姜偃演算過程,禾川人長得好看,手也漂亮,跟着姜偃的這些時日吃穿用度又比三戶津時不知精緻講究了幾許,低頭認真演算的模樣頗有幾分賞心悅目的感覺。
他推演的是數術中的基礎題目,姜偃随意更改幾個變量後,見禾川的思路依舊清晰無差,原本還認真聽解的心便有些飄忽起來。
少年人褪去了青澀,漸漸露出成熟俊逸的輪廓,言語間音色也帶了些悅耳的低沉,姜偃不知是離得太近還是怎麼,忽然覺得有些熱。
“君上,若是此處将善行者于中途減速四分之一,為時一刻,複又恢複原速,那麼……”禾川說得口幹,腦子也因為高熱有些迷糊,他又竭力克制不敢在姜偃面前表現出來,扭頭卻發現後者皺着眉不知在想什麼,當即忐忑問,“可是哪裡有不妥麼?”
姜偃瞬間回神,眼睛不自在地閃了閃,随即又心想,我躲什麼,還看不得了?
于是理直氣壯又欲蓋彌彰地看回去,她在禾川這裡積威甚重,此時眼神裡卻像是帶了小勾子,禾川不知其意,卻敏銳地抓住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味道,一時間連耳朵都燒得紅了。
他這麼一低頭扭捏,反倒讓姜偃真看出些不妥來,禾川太熱了,不是心裡的那種熱,而是實實在在的高熱,姜偃伸手去探他額頭,禾川便也任她摸,一雙烏漆漆的眸子看着她,蒙着高熱帶來的水汽,異常乖覺的模樣。
“你生病了,這麼燙。”姜偃下結論道。
随着她的話音,禾川腦中隐匿的昏沉感突然就鋪天蓋地地襲上來,怪不得他今日總覺得渾身都酸沉沉的,原來是生病了,他小心翼翼地看姜偃,後者皺着的眉更深了,放在額上的那隻手透着涼涼的溫潤感,禾川貪戀那份涼,又本能地察覺姜偃在生氣,更何況“生病”在他的認知裡向來是麻煩的代名詞,于是想也沒想地否認道:“我沒有,不礙事的。”
急得嗓音都有些啞了。
姜偃不想跟他争論這些無謂的口舌,又拿過他手腕診脈,禾川惴惴地看着她,生怕在她臉上露出諸如“拖累”“麻煩”的表情來。姜偃卻隻是皺眉,她那點醫術隻是看起來架勢唬人,着實談不上精湛,因而把脈的時間久了點,時間越久,禾川便愈不安,手腕被姜偃拿住不敢動,隻好僵硬地扭動腰身,蛄蛹得像是被自己結繭縛住的蛹,冷不丁聽到姜偃問:“你多久沒睡覺了?”
“啊?兩個時辰。”禾川一愣,觑着姜偃神色,又改口道,“也可能是一…一個時辰。”
其實一個時辰也沒有的,自從他知曉那些功課可以換做“正”字,夜間點燈亦不會招來神罰時,便奇異的克服了十多年來養成的作息習慣,做功課幾乎到了不寝不食的地步,因而在考校時屢屢超額完成姜偃布下的課業,姜偃亦不知禾川竟會把自己逼迫至此,還為找到了有效的激勵方法而自喜,也虧得禾川身體底子好,居然扛到現在才生病。
姜偃有些懊悔,個中緣由并不複雜,她見禾川躲閃的眼神就猜到了大概,偏偏後者還怕她生氣,又讨好道:“君上,我真的沒事的,此題我還有别的解法……”
“今日不做考校了。”姜偃打斷他,“你即刻去休息,晚點我讓聶喬熬了藥給你送去。”
禾川肉眼可見的緊張起來:“那…那今日的……我可以不吃藥的!”
他讷讷地看着姜偃,生怕姜偃生氣将這幾日積攢的“正”字劃去,畢竟吃藥是額外開支,這個東西在三戶津一向矜貴,他不過有些頭痛腦熱,不值得花費。
姜偃沒有接話,隻是拿出那小冊子,在他名字下面記下今日功課換取的筆數,見禾川暗暗松口氣的模樣,這才道:“在你痊愈之前,都不再做考校,莫要跟我辯争,再這麼折騰自己,我便将這冊子燒了,明白嗎?”
禾川哪敢說不明白,忙點頭應下,他知道姜偃在生氣,卻又不像是在氣“麻煩”和“拖累”,更像是在氣他生病本身這件事,那絲隐秘的心疼和關愛被姜偃藏得太深,深得自己都不曾察覺,因而在說完這些話時更加煩躁,她低頭看禾川,後者在高熱和不安中顯得愈發惹人憐,偏偏他還艾艾垂着眼,嘴巴抿成一線,這是禾川緊張時的小習慣,姜偃便又反思是不是自己語氣太重吓着他了,緩了緩語氣又道:“你不要瞎想,快些好起來。”
“知曉了。”禾川得了安慰,神情松懈下來,擡眼給姜偃保證道,“我會很快好的,君上不要生氣。”
姜偃低低應了聲,讓禾川回房就寝,自己則在寫藥方時走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