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歌迅速調整情緒,步上講台,以溫柔的嗓音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新來的孟老師。在傅夫子歸來前,由我代為授課。”
兩個大一點的小孩立刻圍攏過來,滿眼好奇,他們的名字——天明與小麥,在歡聲笑語中變得生動起來。而角落裡的小女孩,清澈而略帶疏離,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切。
蘇北歌緩緩走近,柔和詢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天明搶先答道:“老師,她叫海恩,是村口花嫂家的。”
海恩擡頭,目光短暫交彙後又迅速垂下,沉默不語。蘇北歌并未強求,隻是以一抹溫暖的微笑回應,繼續引領着課堂的節奏。
課後,當其他孩子如脫缰小馬般奔向自然,海恩卻依舊靜坐,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蘇北歌被這份不同尋常的甯靜所吸引,她坐到海恩身旁,以朋友般的語氣詢問:“海恩是覺得算術課太無聊了嗎?”
海恩搖頭,依舊沉默。
蘇北歌心中好奇更甚,再次搭話:“海恩,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我爹爹教過我,有心事就跟别人分享,那樣煩惱也會減少一半的。”
話音剛落,海恩原本平靜的臉龐突然變得通紅,眼中淚水開始打轉。蘇北歌被她的反應吓了一跳,慌忙道:“你别哭呀,我沒欺負你呀。”
“可我爹爹,他……他不在了。”海恩的聲音哽咽,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趴在桌上,淚水如斷線珍珠般灑落。
海恩的哭泣讓蘇北歌心如刀絞,她輕輕撫摸着女孩的頭發,試圖安撫她的情緒。海恩的淚水,也成了開啟了心中閘門的鑰匙,她敞開心扉,開始向蘇北歌傾訴她的悲傷和無助。
*
海恩的父親與舅舅,是村中人人稱道的舵手,每年此時出海,隻為家人換取一年的安穩。今年,他們更是加倍小心,選了最宜人的秋季,還特地請了蔔卦先生占蔔,以求平安。
出海那天,天氣晴朗,海面上風平浪靜,村裡的人都覺得他們一定能平安歸來。然而,世事難料,第六天,近海的船隻陸續歸來,帶回了驚人的消息——遠海遭遇了罕見的寒流,巨浪滔天,幾乎要吞噬了所有的船隻。
花嫂急忙去打聽海恩爹爹和舅舅的消息,得到如利刃般刺心的回答——船隻失聯,生死未蔔。後來幾日,西北風還是很大,海上的船隻依舊沒有傳來任何消息。每當海面上有浮屍飄過,花嫂都會趕去辨認,每一次,都會忍不住嘔吐。
直到一個月前的那個清晨,海面上再次飄來了一具浮屍。花嫂如往常一樣,匆匆趕去辨認。但這一次,她沒有再嘔吐,而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她認出了那具屍體,那是她弟弟的。緊接着,又跟着另一具浮屍,那是她丈夫的,她的天塌了。
花嫂抱着丈夫的遺體放聲大哭,撕心裂肺,滿是絕望。第二天,當太陽再次升起時,花嫂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她自殺了。
海恩一下子失去了三位至親,她不明白為何母親如此決絕地抛棄了她。姐姐和姐夫家将海恩帶了回去,雖然生活照常,但純真與快樂,卻再也無法回來。
聽聞海恩的遭遇,蘇北歌心中滿是憐惜,她握住海恩顫抖的小手,試圖用溫暖傳遞給她一絲安慰。然而,海恩卻突然擡起頭,眼中閃爍着自責與哀傷,輕聲吐露:“老師,是我害死爹爹的。”
蘇北歌一怔,疑惑地看着海恩,她自然是不信的。
隻見海恩的淚水再次滑過臉頰,承載了無盡的悲傷,“爹爹出海前的幾日,家裡吃了魚。晚飯時還剩半條,但夜裡我饞得難受,就偷偷起床,把那半條魚翻過來吃了另一面的肉,然後再偷偷翻回去。人家說,出海的漁人吃魚的時候是不會翻過來的,不然就會有不好的事情,我……我……”
話語未盡,淚水已如泉湧。蘇北歌心中一痛,她溫柔地撫摸着海恩的頭,聲音裡充滿了堅定與安慰:“海恩,你聽着,這絕非你的過錯。那些傳言都不過是無稽之談。你爹爹與舅舅的離世,是因為那場罕見的寒流,是氣候的突變,與你無關。你要相信,你的家人在天上,定希望你能夠堅強,希望你與姐姐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
海恩的淚水漸漸止住,但眼中的憂慮卻未曾消散。她擡頭望向那片曾經給予希望又帶來絕望的天空,輕輕歎息:“老師,家中的生計全賴爹爹與舅舅,如今他們不在了,重擔全壓在了姐夫肩上。姐夫也是做舵工的,每日出海,風浪無常,我和姐姐都很害怕。”
說到這裡,海恩的眼神中閃過一抹渴望:“老師,我聽說關内的夥長能夠測天氣、察地理,這是真的嗎?我想跟他們學習,這樣姐夫就能能避開危險,安全回家。”
海恩那雙充滿期盼與懇求的眼眸,讓蘇北歌心頭泛起層層漣漪。她清楚,自己體内流淌的巫血,賦予了她對天象的敏銳感知,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無需借助外界之物,便能感知天地間的微妙能量波動。
如果,這可以不依賴本能呢?世間之物,天空、雲彩、風向等動向是否本就具有規律呢?若自己已經能知悉天象結論,再倒過來用此前的天象變動去做推論驗證呢?是否有可能,将這份天賦轉化為實用的技能,去幫助那些像海恩一樣,在風雨飄搖中掙紮求生的人們呢?
此刻,一個念頭在她心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