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浮一愣,知道她應該聽見了:“當然。即便是我們,也不過是修行的凡人。”
金盞默默閉上眼,輕聲道:“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很厭惡自己是個人類,因為我總和姐姐們不一樣,她們就總想趕我出去,要我和人類在一起,成為人。”
雲浮知道她隻是想傾訴,便在一邊坐下,靜靜聽着她說。
“我五歲、七歲的時候都出去過一次,後來我十一歲時,差點被抓去給人當了媳婦,姐姐們就再也不提了。”金盞咬牙唾罵道:“真惡心。人真惡心。”
雲浮沉默着輕輕拍她的手臂,隻作無聲的安慰。
金盞卻突然翻身坐起來,盯着她道:“我五歲時,姐姐希望有個好人家收養我,丢下福兒離開鬼域,到處打聽人家,可人家都隻要男兒,好容易說動一戶人家的夫人,沒多久那家的男人又将我扔出來,嫌我小丫頭片子吃的多,說我是該死的野崽子,天生的賤種;”
“九歲時,姐姐想給我找個好丈夫,東拼西湊了金銀,談定了家書生,可那家人當我是沒人要的有錢孤女,父母雙亡晦氣,便想殺人奪寶,來日娶更有福氣的小姐;十一歲,姐姐放棄了,想讓我學門養活自己的手藝,同門都鄙夷我出身微賤,我争強好勝,她們嫌我心比天高,推着我去最偏僻的地方送貨,我又一次差點丢了命。人間,還沒有鬼域安全。”
“我都已經接受了,已經接受,我就是個不值錢的丫頭,”金盞說着,終于淚流滿面,哽咽道:“接受我就是一個很卑賤很普通的人,不配肖想貴人才配得的東西。你現在告訴我,我原本是個高貴的仙人,我可以去争取,去學習我想要的,這算什麼呢?”
雲浮也不曾料到凡間是這種境況,更沒想到一直在鬼域長大的金盞……隻是沒能融入進人間。
她張了張嘴,隻覺得啞然,半響才低聲道:“任何人,不論身份高低,都有資格争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和許多同門,也都是孤女。”
金盞用力抹掉臉上的淚痕,嗤笑一聲,又說:“你是仙人,當然不一樣。”
雲浮實在不擅長口舌之辯,沉默片刻道:“可也是人。”
金盞微微撐起身子,直視着她,眼神略有幾分嘲諷厭惡,但比起反感,她更像是想激怒雲浮,以達成什麼目的:“……免了吧,可不是什麼好事,我看他們說的對,人就是卑劣下賤的動物。什麼天道眷顧,什麼衆生之首,其實一切行為不過是更好地吞吃其他動物,乃至同胞。”
她笑了一聲,嗓音沙啞,撕裂般的尖銳:“你看那未教化過的人,可有比貴族腳下精心打理過的鷹犬強多少?”
“一家之言,不能代表全部,”雲浮微微歎氣,思索道:“實際上,我對這個世界,也沒有那麼了解。你說的那些事,我很痛心,卻不知道如何改變,實際我也不過是個很普通的人。”
“但是這個世界需要秩序,”雲浮目露憐惜之意,擡起手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歎息道:“若真如你所說,人與人之間隻剩下互相撕咬、吞噬,那即便是我,又算得了什麼人呢?”
金盞語氣硬邦邦的,不自在地避開她的手,有些僵硬:“您身份尊貴,本領高強,自然不一樣。”
雲浮失笑:“那也不見得。在我之上,有更強大的修士前輩,也或許有什麼不曾現世的強大存在,到那時,我也隻是草芥塵泥,無甚不同。”
“我的本事不算很大,也難以兼顧天下,隻能盡力顧及眼前所見,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對這個世界有所幫助,即便隻是一點。”雲浮道:“我希望你經曆的這些都永遠不會再次發生,我希望我可以成為一個合格的師長,庇護更多的弟子去建設合理的秩序……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成為人。”
金盞神色微動,還想和以前一樣,再扯出個嘲諷的笑,可嘴角略動了下,實在提不起來。
雲浮起身,在她面前半蹲下來,靜靜仰頭看着她,輕聲問:“你願意留在玄天宗,和我一起努力,去成為更好的人嗎?”
金盞盯着她的臉:“……你可教不好我,我曾經的老師可是名師,也沒能教會我聽話。”
雲浮失笑:“但是你很厲害,你已經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長到了這麼大。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金盞猛地一怔,眼睛又開始發紅,她努力癟着嘴不讓眼淚落下,“你别以為你這麼說,我就會喜歡你。我才沒那麼好騙,你想騙我當你徒弟嗎?”
雲浮站起身來,往後看了一眼,笑着說:“這可不好說,你是内門弟子,也許曾是我的長輩也說不定——師姐回來了。”
她聽到傳音,回頭遠遠就看到了瀾海帶着弟子的身影,以為對方有事找自己,正要和金盞說一聲暫時離開時,瀾海已經滿臉凝重地帶着人闖了進來。
雲浮從她的面色中察覺到了異樣,猶豫着問:“師姐,發生了什麼嗎?”
瀾海道人行色匆匆,看到她臉色也沒好多少,招招手叫人上來。一個小弟子提着燈上前,一盞透明的琉璃燈中,搖晃着閃閃發亮的泉水,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一簇火苗微微躍動,水火界限分明。
它看上去略顯微弱,然而弟子一言不發地上前走近了幾步,隻見那豆大的火苗突然一跳,騰地爆發出更大的火焰,是尋到了生命之源的喜悅,這是曦光的魂燈——
而它如今正對着金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