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铮用鑰匙擰開鐵質大門的時候,看見了那覆在大門上的綠顔料有了脫落的痕迹。
鐵鏽和顔料幹涸後留下的碎屑,簌簌落下,露出了裡面觸目驚心的紅。
陸铮輕笑了一聲,挪開了目光。
“什麼都沒變。”
陸铮進屋的時候,王桂帆正坐在餐桌前。
餐桌上的飯菜還冒着微弱的熱氣,是晏霞出發去醫院之前給她熱好的飯菜,但王桂帆沒吃多少。
聽見開門聲,王桂帆才遲緩地轉動身子,将目光投向了門口——雙眼通紅的陸铮。
王桂帆扯了扯幹癟的嘴唇,“你爸怎麼樣了?檢查過了嗎?我一問你媽,你媽就什麼都不知道。”
陸铮将手中的鑰匙随手放在了鞋架上,“癱不了。”
“那他怎麼還不回家?”
聞言,王桂帆突然就坐直了身體,那渾濁的目光不自覺地投向了陸铮的身後,似乎想看見她的寶貝兒子從那鐵門後走出來。
陸铮歎了口氣,“他還在醫院,你先吃飯。”
“我怎麼吃的下去!”王桂帆突然拔高了音量,用方言說,“我兒子還在醫院受苦,你讓我怎麼吃得下去!”
陸铮:“他沒有受苦。”
“那他為什麼還在醫院裡?住在家裡不是更舒服嗎?”
陸铮之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說老人老了以後就和孩子一樣了。
現在,她才終于明白了這一點——
瞧啊,現在的王桂帆多麼像一個孩子,天真得可怕。
舒服?陸文康的舒服,是踩在誰的血肉之上?
“他需要做手術,做完手術才能回來。”
陸铮換上拖鞋走到了卧室邊,手剛按上冰涼的門把手,身後又傳來了王桂帆的聲音。
“手術……要多少錢?”
王桂帆上一秒還理直氣壯的聲音,在聽見陸文康需要手術後軟了下來,甚至有些結巴,“我、我們家還有錢嗎?”
怎麼就糊塗了呢,她不是和她的兒子一樣很聰明嗎。
陸铮沒有動,“二十萬。”
沉默。
又是沉默。
在需要錢包大開的時候,這對母子總是言行一緻。
就在陸铮以為王桂帆不會再開口的時候,王桂帆沙啞着說,“铮、铮铮啊……我每個月還有養老金八百,你姑媽過兩天就會送過來了,你、你先拿着用,好不好?”
陸铮默默地收緊了按在門把上的手。
“你爸、你爸他雖然以前混蛋了一點,但是他好歹也供你上大學了對不對?”
王桂帆的話磕磕絆絆的,“他也是老老實實地給你出了學費和生活費的,還讓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讀到大學畢業……”
“我是一個姑娘家家的又怎麼了?”
陸铮猛地回過頭,對上了王桂帆渾濁的雙眼,“我是一個女孩子,又怎麼了?!”
王桂帆被陸铮的反應吓到了,瘦小佝偻的身軀瑟縮了一下。
“你說啊。”
陸铮瞪着那雙紅腫的眼睛,一步一步虛浮地走向王桂帆,她一米七的個子在昏黃的光線下比王桂帆不足一米五的個子高上許多,
“我生下來是個女孩兒,你就不停地告訴我,我要感謝我的爸爸,感謝我的父親,是他賜予了我現在的生活。”
“他賜予了我什麼?”
陸铮的身體在微微發顫,但當她的雙手搭上王桂帆的雙肩時,卻覺得王桂帆瘦弱的骨架沒有溫度,是虛的。
“我的生命是我的媽媽孕育的,是我的媽媽忍痛将我生下的,也是我的媽媽在喪偶式的婚姻中将我含辛茹苦地養大。我現在的一切,是我自己的努力和我媽媽的付出得到的,你兒子付出了什麼?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就躺在家裡混吃等死,等着妻女養活?還是将自己一輩子的一事無成都怪罪在辛勞肯幹的妻子身上?”
“是我求着他生下我的嗎?!是我求着他讓我過這樣的生活的嗎?!是我求着他給我在這個家裡有一個床位的嗎?!是我求着他讓我一輩子在我的同學面前不敢擡起頭,永遠自卑永遠懦弱的嗎?!”
陸铮原以為自己這樣歇斯底裡的吼出來,會有片刻的痛快。
但沒有。
為什麼一點兒痛快的感覺都沒有呢?
“铮铮……”
直到耳邊傳來王桂帆沙啞的呼喚,陸铮才猛然驚醒。
面前是有些掉了皮的卧室房門——原來她根本就沒有歇斯底裡地發洩過。
陸铮緩緩回過頭,對上了王桂帆與幻想中如出一轍的渾濁雙眼。
她聽見了自己哽咽的嗓音,
“奶奶,你為什麼不愛我了呢?”
“小時候,你還是很愛我的啊?”
陸铮頓了頓,每吐出一個字都覺得艱難萬分,“小時候你明明會起一個大早去菜市場買我愛吃的豆腐,也會在我們吵架冷戰的時候,給我買來我愛吃的大雞腿,還貼心地替我剝掉不吃的雞腿皮。”
淚水湧上眼眶,陸铮深吸了一口氣,不讓自己落淚,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好像隻愛爸爸了。我呢?你為什麼突然不愛我了呀?”
“我也很辛苦,我也很累,你為什麼隻心疼你的兒子,不心疼心疼我呢?明明小時候,你也是愛我的啊……”
吱嘎一聲,是陸铮推開卧室房門的聲音。
她壓根沒有想從王桂帆的身上獲得那不可能得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