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席中衆人都坐着,他這一站起來就有種強烈的壓迫感向着衆人當頭襲來,如同佛殿中尊身赤紅的天王毗留博叉。
再加上他一言不發,神情冰冷,任是多麼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涼州君動怒了。
甚至連一直坐沒坐相的雲行之,也趕緊端端正正坐好。
小婢女自然也感覺到了不對,丢下手中正在分肉的刀,膝行兩步上前,哆哆嗦嗦地說:“涼……涼州君息怒……”
“誰讓你們做這道菜的?”李翩問那小婢女。
他這話一問出來,坐在上座的李謹極不自然地動了一下,耳朵慢慢地紅了。
沒錯,今日讓庖廚做牛心炙的人正是小涼公李謹。
李謹饞這牛心炙已經饞了大半年,卻日日被小叔管着,根本吃不到。今日的筵席可是他好不容易才逮到的機會。
早幾日聽說河西王派來的巡檢令快到了,他就偷偷吩咐庖廚,今天的第一道大菜必須是牛心炙。
“是誰?”李翩從案幾後走了出來,一步步走向小婢女。
小婢女被涼州君的氣場壓得俯在地上不敢擡頭,哆哆嗦嗦,話都已經說不囫囵:“是……是……”
李謹突然覺得很委屈。想他自打出生,何時有過這種情景。他在酒泉的瓊樓玉宇之内長大,從小到大要什麼沒有,所有人都寵着他,對他千依百順,可自從母親病逝、父親戰死,他跟着李翩回到敦煌,現在已經淪落到連吃口牛心炙都要偷偷摸摸找機會、戰戰兢兢看臉色的地步。
想到這裡,李謹拿牙緊咬下唇,感覺心口處長出一根名叫“怨恨”的藤蔓,那藤蔓正沿着“委屈”的枝杈緩慢地向身體的每個角落爬去。
跪在地上的小婢女已經嗚咽着哭了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涼州君禁止宰牛食牛,所以前兩天剛領到小涼公之令的時候大家也都疑惑了一下。
那時候正巧涼州君不在城裡——春耕已始,他親自去城外勸課農桑了。但說來說去,李翩權力再大,小涼公李謹才是真正的主公。主公說筵席要做牛心炙,下人哪有不聽從的道理。
可是現在,那個始作俑者的主公卻坐在高位上一言不發,完全沒有要承認此事的意思,這可讓她如何是好。
小婢女俯身把頭磕在地上,又偷偷抹了把淚,心道反正橫豎都要挨打,幹脆把小涼公供出來算了。
就在她哆嗦着準備開口之時,卻聽頭頂傳來一個英氣的女聲:“是我。”
*
李翩轉頭看向雲安,眼中是一道窮崖絕谷。
“你讓他們做的?”
“對。”雲安也站了起來,坦然地看着李翩。
“你知道我為何不許世家權門食牛。”他這句話并非疑問,他的語氣是肯定的。
“我知道。”雲安也給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還要如此?”李翩的眼睛再次眯了起來,語氣也變得更為森寒。
“河西王出身于匈奴盧水胡,素好牛羊。我聽說,他本人最愛的一道菜也是牛心炙。表兄是河西王親派的巡檢令,跋涉千裡才從姑臧來到敦煌,卻在接風洗塵的筵席上連一口牛肉都吃不到,涼州君就不怕這事傳出去被有心人做文章,說小涼公薄待林大人乃是對河西王不敬。涼州君想過沒有,這又該如何收場?”
雲安不亢不卑,絲毫沒有被李翩語氣裡的陰冷吓到,有條不紊地闡述了理由,繼而又轉向林瀚,語氣鄭重地說:
“表兄,小涼公雖有令,敦煌城上至勳貴下至黎民皆不可殺牛食牛,但今日願意為您破這個例。小涼公一番苦心,既是因您,更是因河西王。”
林瀚被這番話說得直叫個身心暢快,剛才跟雲安怄的那股氣立馬不見了蹤影。
隻見林瀚面露笑容,得意洋洋地說:“承小涼公之美意,待老夫回到姑臧,定會為諸位美言。”
一直一言不發坐在那兒卻已經連耳朵根都紅透的李謹,這會子也肉眼可見地舒了口氣,面上微帶笑意——雲安不僅把事情都攬到了自己身上,還把他捧得這麼有遠見,李謹真是高興。
但他還算有分寸,得意歸得意,不至于忘形。
他又看了李翩一眼,見李翩的臉色依舊冷硬,便小心翼翼地開口:“小叔,你别生氣……孤覺得,雲将軍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李翩看着雲安,雲安也看着李翩,兩人眼中都是深不可測的海與浪。
就在二人僵持之時,卻見胡綏兒突然起身向擺在進門處的食案走去。
食案上放着那一大盤正待切分的炙牛心,大概有十幾個之多。
胡綏兒款款行至食案後,笑着拿起案上那柄用來分肉的刀。
衆人都以為她是好心想幫仍叩首在地的小婢女解圍,打算自己來布菜。
哪知胡綏兒把刀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看,忽而擡頭沖李翩一笑。
“今日設宴,本是樂事,卻有人将氣氛破壞成這樣。先是與巡檢令争吵,繼之又是滿口難聽的大道理。此人矜誇淩上,壞了涼州君的心情,實在讨厭。”
李翩眯起眼睛看向胡綏兒,表情有些複雜,問她:“你想怎樣?”
“要我說,涼州君既然這麼讨厭她,不如殺了算了!”
話音甫落,胡綏兒猛然翻手一擲,那柄用來切肉的利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着雲安的眉心紮了過去。
【注釋】
1.牛心炙的做法、吃法等情況參見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和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宰殺耕牛的處罰情況參見東漢應劭撰《風俗通》所引漢律,其他都是作者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