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綏兒驚天動地的發言一出,席間諸人的反應各有各的精彩:
——林瀚像是終于出了口惡氣似的,從鼻腔深處驕矜地哼了一聲。
——索瑄一口酒嗆在嗓子裡,咳了個昏天黑地。
——劉骖有些尴尬地端起酒碗,借此擋住了自己的臉。
——宋淺發出幾不可聞的一聲冷笑。
——張元顯觑了雲安一眼,又趕緊把眼睛移開,神情古裡古怪。
——李見書一張大圓臉上硬擠出個十分難看的笑。
——令狐峰扭頭看着上座的胡綏兒,眼中是說不出的厭惡。
而李翩,他面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隐隐發白的臉色讓人忍不住懷疑,是否他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狠厲地齧噬心房。
李謹見勢不對,趕緊沖着胡綏兒大喝一聲“放肆”,轉而又對李翩說:“小叔,綏兒不懂事,你千萬别生氣。”
“主公言重,席間話語皆是閑聊罷了。”李翩輕輕抿唇,語氣依舊溫柔。
當事人雲安卻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從容地坐下,自斟自飲了一杯酒。
場中氣氛十分尴尬,衆人都覺如坐針氈之時,打破尴尬的人終于來了。
那是個年輕男子,看起來也是方及弱冠,長得算不上多好看,卻給人一種明亮暢快之感。
他穿一身黑色緊身獵裝,滿頭大汗地從門外跑進來,先沖李謹草草行了個禮,之後便走向李翩。
但卻沒坐李翩旁邊專門為他留的錦裀,而是一屁股坐在了李翩的錦裀上,跟李翩緊緊貼在一起。
林嬌生趕緊擡手托住下巴,生怕自己的下巴殼子又掉下來——沒猜錯的話,這大概就是傳說中那個極受涼州君寵愛的嬖人了。
“又去狩獵了?”李翩問他。
“嗯,今天收獲可多了,等會兒帶你去看,打了隻那麼大的獐子。”年輕男子興奮地用手比劃着,眼睛一閃一閃,狗裡狗氣的。
“雲行之,正經場合,坐要有坐相。”李翩推了推他,想讓他坐直。
這個叫雲行之的嬖人也是個忒不要臉的東西,非但沒有坐直,反而嘟囔着一路跑過來太累了,直接把頭搭在李翩的手臂上,“呼呼呼”地喘着粗氣,半張開的口中隐約可見兩顆小尖牙,真跟隻叭兒狗似的。
在場衆人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了開去,似乎不忍直視。
——破案了,這人不是來打破尴尬的,他是來讓所有人都更尴尬的。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零碎的腳步聲,原來是幾個婢女擡着食案将第一道菜奉了上來。
“要布菜了!”李謹高興地說,順勢将剛才的冷場和尴尬都揭了過去。
婢女們将食案放在進門處,其他人都退走,隻留下一個年紀小的,端正地跪坐于食案後,拿起一柄利刃開始為衆人布菜。
誰知這第一道菜又出了麻煩。
*
彼時王公貴族啖肉食,江南主要吃鴨、魚等水物,江北則多食彘、鹿等林物,至河西則以牛羊為主。
這些肉類各有其特點,有人喜歡這個,有人喜歡那個,但唯獨牛肉,卻受到幾乎所有貴人們的青睐。
牛肉既無腥膻之氣,又口感上佳,無論炙、炮、炖、燴哪種做法,皆美味可口,這其中尤以“牛心炙”為最。
剛炙好的牛心,以利刃将之切片,再佐以豉、鹽、荜茇、蔥白和胡麻,簡直是人間最上乘的美味。(注釋1)
漢時不允許随意宰牛,随意殺牛者須以命相抵。不管是殺自己的牛還是殺别人的牛,一旦被發現,多半會受到“棄市”這樣嚴厲的懲罰。
但到了如今,天下到處亂哄哄,誰管那麼多。況且,河西地區在飲食方面又深受胡人影響,喜愛牛羊之炊,故而對宰牛食牛一事并沒有禁行法令。
原本敦煌此地的達官貴人們皆喜食牛心炙,可自從去年李涼州回到敦煌後也不知發哪門子的瘋,以小涼公的名義頒行律令,嚴禁屠宰耕牛。
律令禁止敦煌的世家貴族殺牛吃牛,若想吃肉,隻能以羊、獐、驢等代替,可羊肉膻、獐肉柴、驢肉軟,哪比得上牛肉又有嚼勁又美味。
這道禁令一出可把大家給憋屈壞了。
這不,幾個月來,城内豪門著姓都抻長脖子瞪大眼睛,随時等着抓太守的把柄——行啊,我們可以不吃,你李翩和李謹也要以身作則,大家都别吃,端看你們能不能忍得住!
哪知自律令頒行以來,李翩和李謹還真是一口牛肉都沒吃過。
不管是無為居還是鹿脊居,居所内每日送出的穢污簍子都快被人偷偷翻爛了,愣是沒翻出一根牛骨來。
但今天,在為林瀚接風洗塵設下的筵席上,第一道菜居然就是——牛心炙!
*
“這是什麼?”
小婢女剛拿起切肉刀準備分牛心,便聽到前方傳來一聲問話。
那聲音清潤好聽,卻很冰冷,有種山雨欲來的寒涼。
小婢女擡頭一看,問話的人正是李翩,于是恭敬地說:“回涼州君,是牛心炙。”
李翩沒再說話,但他慢慢地從錦裀上站了起來。
他身量頗高,那雙姣麗的鳳眼不笑之時,瞬間就能從溫柔轉為淩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