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和分散在戈壁灘上的陽關、玉門關、河倉城三處恰好組成一個頗為規整的四邊形,兩座城和兩道關各自占據四邊形的一角,城關之間有馬道相連。(注釋1)
玉門大營設在敦煌城通往玉門關的必經之路上,差不多位于這個四方形的中心,這樣方便它管控東西南北四個點。
出了城往西北走,在馬匹和天氣都不錯的情況下,隻需一個時辰便可抵達。
那邊雲将軍策馬飛馳而去,這邊卻一直等到将近申時末,待蘇校尉把今日募兵事宜處理得差不多,這才備好馬車回營地。
整個隊伍十匹馬再加兩輛馬車,前邊那輛馬車上坐着今日來投軍的三個女人以及不會騎馬的北宮茸茸,後邊那輛車裝載了一些運去軍營的物品。
蘇绾帶着八個鐵甲長戟的娘子軍,将馬車護在隊伍中間。
林嬌生雖不樂意去軍營,可事到如今也沒辦法,隻能騎了匹馬,蘑菇草菇猴頭菇地跟在蘇绾後邊。
一行人走出敦煌城的時候已将近日入。
隊伍向西走,原本應該直面大漠斜陽,不過今日天氣不佳,看不到長河落日圓的好景,惟有闆着臉的天穹壓在頭頂。
雲層不算太厚,隻是灰蒙蒙的顯得很髒,像一張幾萬年沒洗過的舊毛氈。
河西的天空大部分時候是湛藍明澈的,這種灰敗肮髒往往在春塵飛揚之時比較常見,屬實“江南看春花,河西揚春沙”,也算是一道景緻了。
他們是從羅城南門出城,剛出城就見大片耕地展現于眼前。
恰逢春耕伊始,一畦一畦的田地已被耕牛犁得疏松可愛。驚蟄已過,春雷乍響,田裡的粟啊麥啊很快就會被春雷吵醒,從泥土中探出頭來。
過了耕地便是一大片草灘,清新的春綠向着遠處飛跑而去。
天公展開這一紙青綠似乎還嫌不夠,又吮毫搦管,“唰唰”兩下繪了幾道蜿蜒細浪——那是春日冰川融水彙流出的小河溝。
放眼望去,似乎有一團團白色的雲朵掉在了這春綠之上,仔細看才發現不是雲朵,而是羊群。
出城不久開始向西走。
很快,春綠和雲白都不見了蹤影,撞入眼中的是一片浩闊的荒涼。
隊伍先經過幾條縱橫交錯的河溝,都是龍勒水支流。
河溝從大地荒涼的臉上爬過,流淌一段段更為荒涼的往事。
往事裡沒有人煙,也許有一群飛馳而過的野馬和許多高大兇悍的野橐駝,或許還有殘暴的狼群和靈巧的鹿群。
它們在此地留下腳印,留下生死,卻都和紅塵風月毫無關系。
河溝一側生長着好大一片蘆葦,不遠處還有紅柳和胡楊。
那葦子長得半人多高,風一吹沙沙作響,仿佛葦叢深處藏着無數隐秘。
很快又遇到一個鹽池,因這鹽池的形狀像個葫蘆,大家遂管它叫葫蘆池。
——人們給自然造物取名字還真是挺不講究,像什麼就叫什麼,也不管它們願不願意。
沿着葫蘆池繼續往西,又經過一個名叫黑石墩峽的地方,終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将人完全包裹之前抵達了玉門大營。
此刻已是酉末,白晝褪去,長夜綴上衣衫。
天色太暗,林嬌生乍見一團黑影出現在曠野之上,還以為前邊蹲了隻大王八。
待走近了才看清,原來是座小城池,或者說是個大塢堡也行。
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從外邊看,不管它是城池還是塢堡,該有的門樓、牆垛、箭樓、望樓一應俱全。
林嬌生不禁面露驚詫之色。
“此地原本是個軍屯,乃武昭王立國之時所建,遷都的時候那些屯田士兵及其家眷也被一股腦遷去酒泉了,之後這裡便由崔将軍接手,建立了玉門娘子軍。”
似乎是看出了林嬌生面上的疑惑,蘇绾解釋道。
“城内可容納近萬人,但現在并沒這麼多,娘子軍募兵之事,其實……”
蘇绾頓了頓,似乎在措辭,面上微顯赧然之色:“其實并不是太順利,畢竟女人投軍所承受的比起男人要多得多……”
剩下的話蘇绾沒說出來,但林嬌生聽懂了。
女人投軍,先不說其親眷是否同意,左鄰右裡會用什麼眼光看待,光她們自身這一關就頗為難過。且不論嚴酷的軍營訓練之時體力能否跟上,就光每月的癸水就已經讓許多人吃不了兜着走了。
——來自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沉壓,要多堅毅、多無畏才能破此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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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門大營的營門原本是卯時開、酉時關,但今日卻遲遲未閉,就是為了等蘇绾和新來的女軍。
守門士兵一見蘇绾帶人回來了,忙上前道:“蘇校尉,将軍說讓您一回來就帶林家小郎君去見她。”
夜色太暗,加之兜鍪遮掩,看不清此人容貌,但聽那聲音脆亮亮的,便知也是個女子。
蘇绾颔首:“有勞了,關門吧。”
話畢便領着林嬌生他們一起進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