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林嬌生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向書案上那摞塵厚如牆的文牍,誰知瞬間就被灰渣子撲了滿臉,嗆得直咳嗽。
他不敢再懶省事去吹灰了,隻得挽起袖子,準備動動嬌生慣養的手把灰塵抹幹淨。
林嬌生來到玉門大營已有大半月。
那天夜裡,雲安在聽了北宮茸茸的訴說之後,同意他們二人一起留下。
北宮茸茸沒有職位,對外隻說是将軍府的清客,而林嬌生則依照此前安排,做了雲安的記室。
這半個月裡,他對玉門大營有了初步的認識,雖不至于喜歡此地,但也沒有初時那麼排斥了。
俗話說得好,十家鍋竈九不同,軍營自然也是各有各的特點。
敦煌軍營的編隊皆依舊制,二隊為屯,二屯為曲,二曲為部,二部為校,二校為裨,二裨為軍。(注釋1)
玉門軍沒有設裨将,但卻設了五個校尉,每人各領一校,每校千人上下,總兵五千餘人。
再加上其他做雜事的,例如馬夫、夥夫、木匠、鐵匠、醫工等等,包括林嬌生這個記室在内,整個玉門大營合計小七千人。
當然,除士兵全部為女子外,雜事職位則幾乎都是男子,所以林嬌生的到來也并不顯得如何突兀。
營地裡沒有明确的軍規分隔男女,匠人、醫工、文書等人時常會同女軍接觸。
初時,林嬌生頗有些疑惑,女軍瞧着都是年輕人,這麼些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難道沒有暧昧之事嗎?
但他很快就發現,這個擔心是多餘的。
因為來投軍的女人基本可分為兩類:
一類是一心想成為像橫槊将軍崔凝之、婉儀将軍雲常甯這種威風凜凜女将軍的事業咖,還有一類是像翟花兒那樣身負血仇、走投無路的苦命人。
這兩類人對男女之情都沒什麼興趣。
倘若确實一不小心私情萌動,隻需如實禀告将軍,将軍不會揍你們,隻會把你倆一齊打包扔去懸泉大營。
懸泉大營本來就是帶家眷的軍屯,種田去吧。
可一旦到了懸泉大營,女人就再也沒有昂首挺胸、策馬揮刀的機會了。
——見過大,才知何為小;攀過高峰,才知何為溝壑;感受過壯懷激烈,就再也不願俯首低眉。
玉門大營的女軍都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漸漸地,林嬌生發現,自己還挺喜歡和女軍們相處的。
這些鎮日在校場上、土坑裡、戈壁灘摸爬滾打的女人,她們有着不亞于男子的豪爽大方,同時又有男子所不具備的細膩和關懷。
他有時也會覺得奇怪,自己明明是兒郎,為何會喜歡和女子相處?難道真像旁人所說,自己是個“長于婦人之手”的沒出息東西?
有天夜裡失眠,輾轉反側睡不着覺,于是他索性就着窗外朦胧月色,在腦海中把自己這短短廿年光陰仔細梳理了一遍。
其實,林嬌生小時候并非這樣溫和的性格。
他隐約記得自己小時候,大概四到五歲吧,也是個很皮的熊孩子,特别喜歡在小丫鬟頭上放蜘蛛,或者下大雪的時候搓個雪球塞進别人衣領中。
那時候他有兩個比他年長很多的哥哥,大兄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二兄乃侍妾所出,二兄平日裡總是跟在大兄屁股後面打轉。
但他們都嫌林嬌生是個小屁孩兒,日常不怎麼搭理他——除了一起坑别人的時候。
有一次,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大雪天,姑臧城外的河流已全部為冰雪所封,兩個哥哥帶着家中奴仆在河面上鑿了個二尺寬的窟窿,然後派他去叫一個名叫趙啟的少年。
趙啟是姑臧城内一戶普通農人家的孩子,住在萬豐裡,不知因何事惹惱了林嬌生大兄,大兄決定給他點顔色看看。
那天,雪下得很大,趙啟正走在從永福寺回家的路上——永福寺的高僧誇贊趙啟聰穎絕倫,一有空就會親自教他識字——誰知走着走着卻突然被一個五歲上下的小男孩攔住了。
小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着說自己小妹被困在了冰面上,想求他去幫忙把小妹帶出來。
趙啟見這孩子哭得可憐,心想不過是冰面而已,冬日裡他們在冰面上玩鬧的次數可不少呢。于是就讓小男孩帶路,跟着他一路出了城。
到了河邊,河面上空空如也,哪有什麼被困在上面的小妹。
趙啟心内正犯嘀咕之時,男孩突然大哭起來,說小妹掉進冰窟窿裡去了。
邊哭邊擡手指着前方,趙啟順着男孩指的方向看去,那裡的冰面上好像真的有個窟窿,很像是人掉進河裡砸出來的,于是想也沒想就跑了過去。
就在他快接近冰窟窿的時候,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趙啟身後狠命一推,冰面太滑,趙啟根本刹不住,下一秒他就“砰”地一聲摔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裡。
推趙啟的人,正是一直躲在雪堆後的林嬌生大兄。
後來趙啟是如何被人從冰冷的河水裡撈出來的,林嬌生已經不記得了。
他隻記得,那天他眼睜睜看着趙啟在冰窟窿裡拼命掙紮之後淹沒的樣子,難過得直想哭。
于是他就真的一屁股坐在岸邊嚎啕大哭起來。
剛才的哭都是裝的,現在才是發自内心的恐懼和難過。
結果就是,大兄被這哭聲惹煩了,上前一把拽住他衣襟,又将他狠狠掼在地上,罵他是沒出息的東西,屁大點兒事也值得哭成這樣。
那時年歲太小,再多的細節實在記不清了,隻記得回家後父親似乎把大兄數落了一頓,還給了錢,讓送去萬豐裡的趙家。
他看見大兄在父親離開後順手就把錢丢給了奴仆,打發奴仆說:“去給趙家,讓他們趕緊埋了,别惡心人。”
又過了兩年,大概七歲的時候吧,他已經懂事了,終于明白了家中兩個哥哥其實并不喜歡自己,他們把自己當猴耍,與此同時,他還知道了自己的母親是個每天都郁郁寡歡的瘋人。
林嬌生的母親是林瀚的遠方表妹,姓金,當年家裡說要親上做親,就将金家表妹嫁給了林瀚。
林瀚和這金家表妹并沒什麼夫妻感情,不過就像其他富貴人家一樣,娶個夫人放那兒供着,能不能持家都沒關系,隻要别妨礙自己尋歡作樂就行。
金家表妹原本不像如今這麼瘋癫陰郁,大家都說是在生下林嬌生之後她才變這樣的。
“你們是不知道,以前還好,就是時常不說話,一個人悶在屋子裡。現在可吓人了,動不動就哭,哭起來誰都勸不住。”
“還有更吓人的,有一次,夫人自己拿頭往牆上撞,還好小郎君來得及時,沖上去給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