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阇尼婆梨王剜身燃千燈。”雲安望着那幅本生畫作輕聲說。
“是。”雲識敏點點頭。
這故事出自《賢愚經》,說的是從前有個善良的國王,名叫虔阇尼婆梨,為了尋求真言妙法,使治下百姓們免于苦難和災疾,而甘願舍棄自己性命的故事。
“阿爺總喜歡畫這些痛苦的事。”
雲識敏扯動嘴角,似乎是笑了笑,可聲音卻變得更低沉:“你還年輕,你不懂,若非苦痛,何來人間。”
——若非苦痛,何來人間。
這八個字雲安倒是很贊同,因為她自己便是如此,似乎從懂事那天起,自己所面對的就一直是各種各樣難邁的坎兒。
“這麼多年過去,也許她早就已經轉生去了,阿爺何必再如此自苦。”雲安努力想微笑着勸慰雲識敏,意料之中地沒笑出來。
雲識敏搖搖頭:“我這不是自苦,當年是我造了孽,就該承擔造孽的罪責。”
說完這話,他望着雲安面上的平靜神情,輕輕歎了口氣:“常甯,你變了。”
“我變了?”
“你變了。過去,你從沒主動提起過她。她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痛苦,雖然你從未說過,可我知道,她也是你的痛苦。過去的你一直是個心思敏感細膩的孩子,可是現在……此前的金塔之戰,崔将軍以身殉國,我知道這件事對你造成了極大打擊。那一戰之後你被先王封為婉儀将軍,從酒泉回到敦煌,可是從那時起我就覺得,你身上有些東西跟以前不大一樣了。初時我以為是因為崔将軍戰死沙場,你接受不了這個結局,所以才……”
雲識敏邊說邊仔細觀察着女兒的表情,見雲安未置可否地抿着唇。
“倘若不是因為崔将軍的死……常甯,當時在酒泉,究竟發生了什麼?”
靜默,此時此刻,流淌在洞窟内的隻有靜默。
很明顯,雲安并不打算回答他,當時在酒泉究竟發生了什麼。
雲識敏深深地歎了口氣,彎腰撿起地上掉落的一支毛筆。
恰在此時,卻聽雲安開口道:“孫老三昨天又來找我了。”
剛撿起來的毛筆再次被摔在地上,發出一聲破碎的哀哭。
“他……又來要錢?”
“嗯,我給了他錢,打發走了。”
雲識敏眉頭緊皺:“一直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
“無所謂,”雲安答得風輕雲淡,“這麼些年早就習慣了。”
說完這話,她轉過頭,拿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睛看向雲識敏。
刹那間,雲識敏的眼前又浮現出十幾年前,他和孫老三易子而食的那樁舊事。
他又想起那天,當他把孫老三的女兒從麻袋裡拎出來的時候,那小女孩一雙眼睛又黑又深,深得讓人心驚膽戰,那雙眼睛——和現在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模一樣。
此刻,兩人都不再說話,隻是不約而同地扭頭望向壁畫上以紅線勾勒出的正在接受酷刑的虔阇尼婆梨王。
酷刑。
其實有時候,活着也是酷刑的一種。
但這酷刑,卻也不是不能熬。
依照佛經中的說法,本生所記載的是釋迦牟尼成佛前一世又一世輪回的舊事。所以,虔阇尼婆梨王也隻是佛的一世前身。
佛在一次次輪回當中受盡常人無法忍受的疼痛與磨煉,終于悟得真谛,得大圓滿。
你看,連佛祖都承受過如此巨大的折磨,凡人的這點苦難又算得了什麼呢?
不如就将苦難當作一片灰,不必想着如何擦拭幹淨,也不要被它牽着走,隻任由它存在着——痛感能讓生命更加鮮活。
也許雲識敏正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才能以繪壁畫支撐着自己把日子熬下去。
可雲安,她又該如何熬下去?
雲安邁步上前,擡起手指輕輕碰了碰虔阇尼婆梨王身上的勾線。
勾線用的是紅土泥漿,沾在手指上,紅得刺眼,就像那天他們都看到的那一大片紅色。
那天,雲識敏對着女孩舉起了手中利刃,女孩原以為自己行将死去,誰知那把拆骨刀卻一刀砍在了旁邊的木墩子上。
“砰”地一聲,刀刃入木三分。
雲識敏這個讀書人,終究承認了自己就是個軟蛋。
他把刀砍在木墩子上,之後開始給女孩松綁。
麻繩捆得太久,手腕腳腕上都是一片通紅。
全部解開之後,雲識敏正要去扶那女孩,誰知她卻躲開了他的手,雙膝撐地,硬是掙紮着自己爬了起來。
——她在如此絕境之中竟還能自己站起來。
雲識敏也許是被驚到了,突然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他一把拽住女孩的手臂,扯着她往院門處走:“不換了!我送你回家去!走!”
女孩腳步虛浮,被拽得踉踉跄跄。
二人出了院門,又出了雜石裡的巷子,徑直往孫老三家奔去。
孰料緊趕慢趕到了孫老三家,雲識敏卻看到了自己這輩子最深的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