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塔矢亮颔首。
“天哪,那這一定是相當有價值的名物啊……!沒有想到竟然能在這裡親眼見到!真不愧是進藤選手!”
衆所周知,藤原佐為與進藤光這對師徒,是棋壇知名的秀策死忠粉絲。
聞言,塔矢選手便笑了:“哈哈,大家都這麼說呢。”
這一回,他的笑更真摯了,從中更是不知怎的透出一股子無奈的溫柔來,“不過,進藤說,想要提醒自己,圍棋不僅僅有過去,也有未來。我們這些當代棋手,正是為了連接遙遠的過去與未來而存在的。所以,才象征性地在棋盒上放了兩個寶可夢呢。”
為了連接遙遠的過去與未來。
這是多麼簡單、又多麼深邃的語句啊。
如同火炬一般,無數的棋手,正是在一代又一代的上下求索中,将圍棋向下一代傳承。
“說的真棒啊。”從天野先生連連驚歎、低頭猛記的架勢來看,他也同我一樣,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句話的價值,甚至大有要把這句話當作首發标題來用的架勢。不過,同我一樣,他的内心恐怕冒出了和我一模一樣的疑問,“不過,真沒想到啊,竟然是進藤選手說出這樣的話……”
以作風而言,進藤光可以說是整個日本棋壇跟穩重最不沾邊的選手了。
不僅性格活潑、作風跳脫,而且讨厭被記者盤問奇怪的八卦問題,所以經常逃避采訪,可以說是最難采到的棋手之一。
能從她的口中聽到如此富有哲思的深言,實屬罕見。
我卻有不同意見:“可是,不覺得在棋盒上放寶可夢,真的非常像進藤選手的風格嗎?”
塔矢亮又笑了。
在今天一天裡我見過他真正忍俊不禁的次數,恐怕比過去三個月都多。或許這就是在家裡和在外面的差别吧——也許,平日裡那個對外端肅正色、高傲無匹的塔矢十段,在這個名為“家”的桃源鄉之中,也隻是塔矢亮自己而已。
從日本棋壇的衆神之間,化為□□泥胎的凡人。
一名生活在東京的二十代年輕人,喜歡和食,喜歡馬克西姆,非常非常喜歡自己的戀人。
“雖然我不是很懂寶可夢,但是進藤覺得這樣很好的話,我也沒有意見。”塔矢亮如是說,甚至認真思索了起來,“這兩隻玩偶其實是我們有一天吃完晚飯出門散步,在外面的扭蛋機裡扭出來的。順便一提,綠色的那個是我扭出來的,所以放在了黑棋上。黃色的是進藤扭出來的,好像是叫皮卡丘之類的,佐為先生還說有點像進藤本人呢。”
……為什麼你聽上去甚至有些驕傲啊,塔矢老師!
面對這等萬萬沒想到的話題,天野老師隻得擦着汗轉移了話頭:“說起來,塔矢老師一直對進藤老師是以姓氏相稱呢?”
“嗯,主要是從小時候開始這樣喊習慣了,後面覺得也沒有必要換。”塔矢亮微笑道,“而且,我希望大家能記住進藤的姓名呢。對于棋壇來說,我認為這件事比什麼都重要。”
确實,即使在婚後,進藤光也并未改姓。
雖然二人經常被問起這個話題,不過,這件事是塔矢老師本人一力堅持的。同樣被他一力堅持的,還有暫時不考慮孩子這件事。
對此,塔矢亮本人是這樣說的,語氣中甚至帶着些微的困擾與強烈的決議:“如果因為這種緣故,影響了進藤下棋,那作為始作俑者之一的我,不就成了日本圍棋的罪人了嗎?”
因此,盡管日常被廣大棋迷催促,經常被人公認為“如果有孩子的話天賦一定很高”,甚至藤原佐為本人多次聲稱自願可以幫這二位帶孩子(“所以小光可以不用擔心影響下棋的問題!”),然而這對正值當打的十九段小夫妻,在這方面可謂是不動如山。
不少棋迷甚至猜測,在進藤光巅峰期過了之前,藤原佐為想要升格當爺爺的夢想(?)恐怕是無法達成了。
“不過,真是令人羨慕啊,兩位老師的狀态,實在是完美。”
“完美嗎?”塔矢亮卻若有所思地思忖着,微微側過頭來,“如果非要找一個詞的話,我覺得是普通吧。”
“普通?”
“普通地下棋,普通地吵架,普通地和好……大概是這樣吧。不過我覺得,這樣的普通,就已經很好。”
塔矢亮垂下眼睛來,穿過麥茶微袅的白色霧氣,那張英俊得幾乎淩厲的面容之上,浮現出的朦胧神情,幾乎令我屏住呼吸。
誰能想到呢,那個塔矢亮的臉上,竟然也能見到如此難言的、暮色般的溫柔。
也許,幾十年後,到了垂垂老矣的晚年,回過頭來再看這時的生活,若能說上一句當時隻道是尋常,已是世上難尋的福氣了吧。
這時,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叮咚,叮咚。
是外賣送錯了嗎?連塔矢老師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說了一聲失禮後,塔矢亮起身,前往玄關開門。出于好奇,我們也自客廳探着脖子向外望。
開門之後,隻聽砰地一聲,忽然從門外冒出的,卻是霎時散落的小禮炮,漫天都是飄帶彩紙,洋洋灑灑地落了一門口。
“Surprise!”和小禮炮一起出現的,還有彩帶後那個一臉惡作劇的、笑盈盈的家夥。
塔矢亮眨了眨眼,少見地呆住了。“進藤?不是今天在中國有對局,後天才回來嗎,為什麼會突然……”
進藤光拿用剩下的小禮炮筒敲他的腦袋:“所以說你是笨蛋啦笨蛋!”
“不,等一下——”
“等什麼啊?我可是特意趕飛機回來的欸!”進藤光登堂入室,把行李箱往門口一放,兩手一張就撲進塔矢亮懷裡,像一團毛茸茸的金色毛線球一樣,“笨蛋塔矢,生日快樂啦!”
……對哦,今天是12月14日。
我這才忽然記起背過的資料,今天正是塔矢老師的誕生日。
然而,比起此刻的驚詫,先一步行動的卻是我作為新聞人的本能:抄起手中的相機,咔嚓一聲,便記錄下這個珍貴的時刻。
“欸?”進藤光這才意識到還有其他人在,困惑地從塔矢老師懷中冒出頭來。
于是,我和天野老師尴尬而不失禮貌地向她揮手。
在進藤光選手即将到達的大羞恥來臨之前的三秒,我發自内心地心想:太好,這次的頭版頭條,這不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