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在中陽裡這個小地方生活了那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四匹馬拉的馬車。
他沒忍住,放下耕地的鋤頭就赤着膀子往外面趕。等遠遠瞄見那考究典雅的帷裳時,突然意識到有些失禮,又急匆匆地把衣服穿好,這才感覺萬無一失地擠進人群中間。
近二十名身着精良铠甲的士兵騎着馬戒備着,将圍觀的人擋成一個圈,中間便是那輛豪華的四駕馬車。
劉邦看着這威武的模樣不禁小小吹了個口哨,過了片刻便看見中陽裡的裡尹一邊扶着帽子一邊費力地從層疊的人中間走出,特意穿上的官服皺了一片。
看到這位老是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裡尹這副樣子,劉邦充滿同情地多笑了兩聲。
“也不知是哪位公卿……”有個出去見過世面的老李和旁邊的人低聲交談。
劉邦往那邊湊過去,問:“這铠甲看上去倒不像我國樣式?”
老李聞言瞥了他一眼,認出他的人後還略有些驚訝:“劉老三你竟然在這?今日怎沒出去吃酒?”
“這幾日要再不種地,别說喝酒了,餓也餓死了。”劉邦扇蚊子似的揮揮手,語氣煩悶。
“嘿,”老李笑了幾聲,“得虧你爹是和你哥住一起,不然還不知怎麼活。”
劉邦不在意地聳聳肩,繼續問剛才的問題:“别扯其他的,這是哪國的人,怎麼敢在他國境内如此招搖?”
還沒等那人細細觀察之後回答,那車簾就已經被掀開,讓裡尹靠近車輛聽從車内吩咐。
見狀,四周哄鬧的人群都不約而同的靜下來,等着看這位外國的大人物到底要做點什麼。
裡尹聽完吩咐點點頭,走到人群前大喊道:“有沒有人見着劉老三又到哪處喝酒了?叫他趕緊給我滾回來!”
所有人都愣了片刻,然後再爆發出一片竊竊私語聲。就連劉邦都沒能馬上反應過來,一掌拍在旁邊老李的背上:“那老東西剛剛說什麼?”
“他、他、他……”老李也是才被一巴掌拍清醒,“好像是叫你過去——”
話音未落,劉邦已經撥開一路的人,沖到了裡尹的面前。
那裡尹也沒成想這酒鬼今日沒去喝酒,倒是跑到這裡湊熱鬧來了,用着劉邦頗為不爽的端詳眼神細細檢查了一遍這家夥沒有醉态,也沒聞到他身上有什麼酒氣,這才慢悠悠地說道:“這上面坐着的是韓國來的大人,剛剛參加完王上舉辦的論學會正要回國,但大人臨時有事,需在此地借宿幾日,我們這也沒什麼像樣的所謂驿站,就你這個單身漢家裡空房間多,又無女眷——你意下如何?”
聞言,劉邦詫異地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駕馬車,正欲答話,卻因為沒有馬上回答又被裡尹發了一通火。
“你難道還敢不同意?本來我的意思還是讓你卷着鋪蓋去你那幾個酒店裡湊合幾晚!”
你他娘的!劉邦心裡暗罵一句,倔脾氣一下子就湧上來,當場就想掃了這幾位“大人物”的臉,回家喝酒去。
不等劉邦唱出反調,簾子就又被掀開。
劉邦在一次幫别人跑腿捎信去沛縣城裡親戚家的時候,在那人親戚家中看見過一塊被人家寶貴在手心裡的玉石,它在第一次見到的劉邦眼裡看來足夠光亮通明,卻被告知那物質地卻是下下等。
他當時還頗為不信,認為就是這群愛炫耀的老匹夫為了駁他這鄉下人的面子故意取笑他而為之。
他沒什麼文化,不知道這樣把人比作玉是不是對的,但在簾子掀開,裡面的人露出臉來時,他就覺得自己懂得什麼是上上等的玉石了。
門扇扣上五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溫潤如玉的少年郎看上去十五六歲,穿着青衫向前傾着身體,明亮而透徹的眼睛平靜地看着争吵的兩人——或者說單方面吵架的裡尹——嘴角銜着禮儀端莊的笑意卻并不讓人感覺疏離。
“裡長大人,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若是這位兄台不太方便,也不必勉強。”
講話吐字清晰,節奏不急不徐,就連聲音也如山間清泉。
劉邦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他不久前到山中打獵,坐下休息時聽見溪流的潺潺水聲。
他從不矯情,但本能地不想用幹巴巴的“好看”“好聽”來形容眼前谪仙似的人——
“我信了。”劉邦眼睛都不舍得眨地看見少年轉過身去和同車的人商議,不自覺地呢喃,直勾勾地盯着放下的簾子。
“信什麼你信!”裡尹卻是急切地往他肩膀上抽一掌,低聲又咬牙切齒道,“你能有什麼難處?鄉裡那驿站年久失修,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可擔待不起。”
剛剛的火氣早就被清泉給澆滅了,劉邦大度地不惱他這一掌,也沒回他,而是轉身向馬車裡說道:“借住自然可以,還望大人不嫌棄寒舍鄙陋。”
馬車内的商議聲停下,一道更穩重低沉的聲音從簾子後傳來:“……如此,甚好。”
話音落下,簾子再次被掀開,走出的卻不是剛剛的那位少年,而是這道聲音的主人。
這是一位皮膚較黑的青年,身形挺拔,棱角分明的臉上散發着嚴峻的氣質,漆黑深邃的眼神仿佛永遠對他人進行着審判。
劉邦雖沒有見過什麼真正的“貴人”,但他平時也善于交際,本能地能察覺到對方的與衆不同。
天生身份高貴而帶來的威儀,在外久經曆練而形成的沉穩。
他挑了挑眉,神色不變地默默砸吧了一下心裡冒出的那句“天生身份高貴”。
青年跳下車,再伸出手扶住緊随其後的少年。
劉邦看着走近的少年,這才發現對方雖然生得那般面如冠玉,但身形卻比同齡人要更加瘦削幾分,給他的感覺有點像家裡傳了幾代的那個寶貝青瓷瓶。
再靠近一點時,他就聞到了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