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韓非,義弟張良。”韓非略一拱手,言簡意赅地作了介紹,如利刃似的眼神像是要穿透劉邦,将他剖析清楚,“敢問閣下,如何稱呼?”
“劉邦。“劉邦草草回禮道,沒有在意對方聽上去有些強硬的語氣。
韓非颔首,轉過頭又囑托張良幾句,輕輕拍了拍張良的肩,然後便快速乘着馬車離開,塵土散去,隻留下五名騎兵與部分糧草。
這麼果斷?就這樣把自己這麼小的弟弟留在異國他鄉?就這幾個侍衛?劉邦驚訝地看着馬車離開的背影,一時無言。
“非兄途中有要事在身,怕牽扯到良,于是安排良在此借宿。”張良似乎有些緊張地向前幾步走到劉邦的旁邊,又看見對方掃了一眼自己身後的士兵,以為他又在猶豫,繼續解釋道,“良身後幾位并非真的騎兵,而是我的侍衛,整日交替站崗,隻用換班時打地鋪與良睡一處便可,馬匹的糧草也早已備足,隻是可能飯食上會多加負擔,但保證都會盡力幫忙,不過這都是些不會生活的粗人,怕是味道上會——”
“無事。”劉邦這才回過神般打斷他,又接連說了好幾個“無事無事”,才呼出一口氣,露出緊張的微笑,為衆人引路,走出了還在議論的人群。
劉邦接受着衆人的各種目光,心裡卻在盤算着省下這幾日的酒錢能買多少吃食。
*
走到家門前,他就知道自己那點小錢毫無用武之地了。
劉邦的房屋和這裡距離不短,途中路過的人家戶不少,等到到達目的地,張良身後的五名侍衛就已經滿手雞鴨鵝和各類蔬菜瓜果了,大有馬上過年的氣勢。
“這些人真是……”劉邦一邊開院門一邊嘟囔着抱怨,“怎麼對我就是冷嘲熱諷巴不得我餓死?”
劉邦人懶,父兄與他也已分家,家中尚無女眷,除了幾位狐朋狗友也沒什麼人來拜訪,所以每季種、養、儲備的東西都遵循一個“恰到好處”,連多的被褥都隻有一套,差的隻等裡尹從自己家裡再運兩套來。
他對自己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去看了一眼隻有一隻雞的栅欄,叫那幾位把手裡的家禽全部扔裡面去,打算一會去兄長家中拿點能喂的東西來。
劉邦領着侍衛們把整個房子逛了一遍,東西和馬匹全都安頓好後,想了想,又在廚房裡燒熱水泡了壺茶,洗了幾個果子,帶給一直坐在正房裡等着的張良。
堂屋此刻全是剛剛堆放的雜物,還得等侍衛們收拾一會。
“家中隻有粗茶。”劉邦坐在對面給他倒好,看着他湊近嗅了嗅便将其放下,似乎有些不願喝,解釋道,“若是不習慣,我到時候去裡尹那裡看看。”
“——無妨!”張良見對方許是誤會了,忙要解釋,又暗責自己方才的禮數表現得不周全,耳根微微發起燙來,猶豫着道,“良……隻是有些不喜苦味,品不出好茶,不管什麼茶都不喝的——劉兄的茶想必是以屋後泉水沖泡,隻這點便已經比良往日喝過的茶好太多了。”
張良慌亂解釋一通後發現劉邦還是看着自己,以為對方還是不信,繼續說:“這并非是胡謅來哄騙劉兄,良家中茶葉興許好些,不過卻無法得到即取的泉水,依個人陋見,品茶一事,不應隻看……”
“好啦,不必解釋那麼多,”劉邦歎了口氣,撐着下巴歪頭看他,“我聽着都累。”
“劉兄?”張良有些緊張地出聲。
“喜歡或者不喜歡,這些本來就是人常之情,直接說出來我便能理解了。”劉邦挑了個果子扔過去,惹得端正跪坐着的張良不得不擡身才勉強胡亂接住,“我問一句,你能答十句,一句是你心中所想,剩下九句卻全是為了讓我不去惱你的心之所想。”
張良自幼生活在規矩當中,周圍不論親朋好友還是婢子小厮,說話都講究一個含蓄委婉,用一句話帶出其後層層疊疊十幾句的意思,在表達自己想法之前先預想他人的反應揣度他人的感受。
他在忙亂之中也沒忘遵循如此規矩,卻沒料到得到的是這樣的回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怎麼感覺這人更生氣了……張良小心翼翼地想着,絞盡腦汁也對不上這種直白的話,沒空隙去發現自己臉上已經紅了一片。
劉邦看着對方如玉脂般的臉上漸漸染上绯紅,整個人憋得快熟透了,隻好又道:“我不像那些‘貴人’一樣愛生氣,如果你這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聽我的。”
面前的人終于獲救似的松了一口氣,晶瑩的眼睛帶着懇求的意味看向劉邦:“良當如何?”
劉邦沒敢多看那雙眼,視線下移到木桌的紋路上,手指比出“一”,道:“對我說,‘我不愛喝茶。’”
少年低頭看着簡直要被自己揉破的青衫,雙唇緊緊抿了半晌,才蚊子般細聲道說:“謝謝,但我不愛喝茶……”
他停頓一下,想了想,還是補充道:“因為我不喜歡苦味。”
“嗯。”劉邦滿意地發出一個輕快的贊揚。
說完後,張良頓時覺得輕松許多,這樣的話開了一個頭,後面的便不再難以啟齒,隻擡頭看向劉邦,等着他說下一句。
劉邦靜靜地與他對視一會兒,沒有說話。
張良見這位劉兄正在靜心思考,也不開口叨擾。
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許久,直到侍衛前來通知開飯。
“那什麼……”劉邦率先移開視線,突然感覺腿都有點跪軟了——平常一個人在家裡他才不這樣規矩地坐——“你想做什麼?”
“我在等劉兄繼續說。”張良期待地眨眨眼睛,面色平靜。
“說?說什麼?”劉邦被說得一愣,起身的動作都遲緩了,“說完了啊?問題不都解決了——遇到不喜歡的你就說你不喜歡,不會有人因為你不喜歡而生氣。”
“可是劉兄剛剛分明比了‘一’,難道不是應至少有‘二’甚至有‘三’?”張良跟着站起來,語氣裡帶着些聽課聽一半有始無終的略微不爽。
劉邦這才反應過來,一邊失笑着走出房間一邊解釋道:“我就是順手比了一下,你這孩子怎麼糾結這種有的沒的……”
他腿長步子大,大跨幾步就快走到了堂屋,張良見狀忙小跑兩步跟在劉邦後方,小聲地辯駁着“這怎麼能叫‘有的沒的’?”,聽上去倒比之前多了點執拗的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