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看着張良昏昏欲睡地點了好幾下頭,最終靠在自己左肩上,打算說的話就全部吞回了肚子裡。
他伸右手幫忙提了提被子,不讓風從張良脖頸處灌入,又因為某些難言的私心沒有收回手。
再近一點,張良的額幾乎能貼住他的臉,輕微規律的呼吸聲就這樣在耳畔,像個小鈎子,勾得劉邦心癢。
自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對方是,還覺得他也是。
劉邦極為小心地咽口水,生怕驚動了身邊的人。
他活了這二十多年,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沛縣,看見過最高的官是縣尹——當時剛好有一起偷牛案,同鄉們拉着他去湊熱鬧。
但現在倒不同了,有的人幾輩子都遇不見這樣一位谪仙似的妙人。
劉邦知道張良是男子,但也保證無人能反駁“美”字加于他身。
他喜歡張良,卻不覺得自己有龍陽之好,這不是說完全似男女之情的喜歡,他願與對方親近,又不敢與對方親近,這人生得像帶露的花,像通澈的玉,更像個薄薄的瓷瓶,如若給了他,劉邦捧着連力都不敢使,定是真心實意地為他建精緻樓閣,鋪滿綢緞毛毯,外頭的寒露風雪一概沾不到他分毫。
但他隻是個鄉野混子,隻堪堪能混個老死,他劉老三天不怕地不怕,此時竟是不敢觸碰心中更深的心思。
劉邦擡頭看天,燈火已然逐漸消散,寂靜的夜更顯明月皎潔,接近月半,月亮已經很圓,他坐在房頂,離月亮好近好近。
說是月宮中住着仙子,日日哀愁寂寞困苦,他也常與酒友聚在一起胡謅,總有一天會上天攬月擁美人入懷。
都是些醉後之言,劉邦想,月宮再近也是在天上的,美人在懷——也總要離去的。
明天?後天?
懸在空中有些酸痛的手此刻落下,就要撫上張良熟睡的側臉,想必也是微涼,比隔壁的娃娃還白嫩。
劉邦看着自己的手,無奈地笑笑,中途改變了想法,去撥他的發絲,将散亂的烏發别到他耳後。
忽然,身旁本該熟睡的人卻動了動,主動貼上了劉邦的掌心。
“劉兄,剛剛你怎麼歎氣?” 睜開的眼睛亮晶晶的,倒不像是被吵醒,“有煩心事嗎?”
他的劉兄此刻渾身僵直,腦海中一片空白,回不了話。
這是比他想象中還要豐富的感覺,他的掌側甚至微微碰到了張良的唇角,柔軟,又随着講話而帶起弧度和溫熱。
他的手其實很酸,但他固執地想要延長這一刻。
直到沉默得張良都感覺有點不對了,臉離開他的手,略微起身想要看看他是不是吹涼了。
劉邦回神,避開那雙眼,不由分說地把被子給張良裹得更緊,道:“太晚了,得睡了。”
“可是……”
劉邦把他的頭也蓋上,抱着翻進了屋。
“……莫不是劉兄也有意中人?”張良碰到床就猛地掀開被子,盯着劉邦笑,狡黠得像隻小狐狸。
劉邦愣了片刻:“怎麼說?”
“我周圍的人都是這樣,有了意中人就整日整日的魂不守舍。”張良歪歪頭,又躺了回去,側着身子摳了半天被子上的線頭才又說,“不若今夜你與我一塊睡,好好聊聊。”
說得好似漫不經心,不明的意味遮遮掩掩半天還是那樣明顯。
劉邦把這話在心裡轉了一遭,撐在床上笑着問:“你是不是不敢一個人睡?”
被子枕頭一齊打在劉邦身上,床上的人臉紅着撲騰幾下,扯到了傷口又倒吸一口涼氣。
“還是個小孩子啊。”
“我才不小了!”
*
劉邦應了這個要求,一是确實張良不敢一個人睡,二是兩人隔得太遠如果真有危險來不及照應。
三來……
還是敵不過那點私心嘛。
他在被子裡試着捏了捏張良的手臂,确認對方不反感後再幫他按摩。
“不必擔心,睡一覺就好了。”張良閉着眼睛,聲音有些軟乎乎的,大概是瞌睡上來了,“我身子雖弱,但也和父兄習武,倒沒有那麼弱不禁風。”
“居然這麼厲害?”劉邦繼續按,“人不可貌相。”
劉邦按得力道恰好,張良糾結片刻後還是不願拒絕,往他那邊靠了靠,方便對方動作。
真到此時抵足而眠了,劉邦倒是一點旖旎思想都生不出來,想要記住幾乎所有的細節,卻滿心滿意地都隻是身旁的人,分不出其他心思來。
“你的心上人……”張良靠得更近一點,想要與他交換秘密,“什麼樣?”
“我沒有。”劉邦其實想讓張良平躺着睡,不要壓到胳膊,扳了兩下,對方卻不聽地擺擺身子,執意要與他面對面。
“好吧,我也沒有。”張良歎了口氣,“但我好羨慕你。”
“嗯?”
“你如若沒有就不必娶親,可我卻是早早定好了姻親,明明我連那姑娘都沒見過一面。”張良的困意一下子散了,語氣裡帶點埋怨,“人家姑娘想必也是不願。”
“她不願,看見你那一刻也就願意了。”
開什麼玩笑,如果他是那姑娘,嫁個這樣的夫君,就沖這張臉也覺得賺,更别提還飽讀詩書心地善良……
張良被逗得笑了兩聲,摸黑抓住劉邦的手,竟有幾分大人模樣地語重心長:“劉兄,我是囚鳥,空有錦衣玉食而不知天地廣闊,但你不一樣。“
劉邦皺眉,回握住他的手,一時說不出話。
“你像風,又像火,牢籠囿不住你。”
風會越過所有枷鎖,火會焚毀所有桎梏,張良想,也許自己帶了點其他心思,不道德的心思。
假使劉邦能在中陽裡活成肆意伸展的那棵樹,假使他永遠留在高高院牆之外……
張良盯着兩人交握的手,卻斷了腦海中的浮想聯翩,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
“你是想哭嗎?”
劉邦被淡淡月光下的水光晃了眼,另一隻手輕按在他的頰邊,以安撫的力道捏了捏。
細長的睫毛如蝴蝶般驚飛,劉邦看着張良擡眼,那一汪潭水便流入他的心田。
熠熠的,涼絲絲的,月倒映在裡面,劉邦隻想再靠近一點,看得再真切一點,把它撈在懷裡。
呼吸幾乎都交錯,月光被窗棂切割成碎片,陰影擋在劉邦的唇邊也擋在張良的臉上,隻需要再近一點——
劉邦果斷把張良攬進懷中,摸摸他的頭,沉默片刻道:“睡吧。”
他微微低頭,把吻落在了自己手上。
*
晨光照在他臉上,劉邦往身邊一摸,卻早已沒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