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他猛地坐起。
“劉兄?”張良已經換好了青衫,站在窗邊笑着看他,“我們去個地方吧。”
劉邦方才大喘一口氣,抹了額上的冷汗,掀被下床。
這次是張良帶路。
他莫名走得很快,又像是熟門熟路,七拐八拐的,劉邦跟着都很吃力,一路下來竟沒有時間詢問蹊跷之處。
他們一路走出了豐邑,将房屋人煙都甩到身後,已然隻剩耕田。
劉邦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石墩上,撐着膝蓋大口呼吸幾口才問道:“我們究竟去哪?”
張良沒有回答。
他剛剛一直盯着劉邦的動作,被詢問後才擡頭看天。
劉邦便跟着看,這才發現此刻已經正午了,他們是一大早就出發的。
劉邦發現張良一路上都沒什麼表情,帶着漫無目的地走這麼久,一般人應該此刻都開始犯怵了,他卻分毫不覺得,好像張良把他的所謂“安心”全部揣身上了,隻要他還在,自己就安心。
“馬上到了。”張良說完便轉身走去。
劉邦站起來跑了幾步才追上,身邊場景竟然又是換了一遭。
方才還有些灼的日光此時如水,兩人腳步輕緩,走在一座古樸石橋之上,四周枝葉繁茂,下方則是碧綠深水,還飄着些霧氣。
劉邦看着身前張良随着行走而飄逸的青衫,感覺他與這裡有一種奇妙的和諧感,仿佛下一瞬間就要消融進去似的。
想到這,他低頭看看自己的粗布麻衣,心底猛然後知後覺地泛起一種不安來。
他跟着越石橋,穿石洞,掠過不知多少樹木,終于入了深山。
幾次側身避過林中枝桠,日光便不再被掩住,頓時豁然開朗,隻見眼前一棵參天大樹,斜入雲霄,足有七、八人合抱粗細,藤蔓或垂或卷,有如手臂般粗。
劉邦隻覺耳旁忽然熱鬧起來,除了方才的潺潺流水,樹木搖曳,此時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縫隙灑落,鳥啼蟲鳴,走獸栖息,生機磅礴。
“天地無極。”張良望着與雲朵相連的樹冠,輕聲道,“我生微渺。”
劉邦心念一動,扭頭看向他,卻驚叫出聲:“張良——!”
一條白色巨蟒從樹叢中竄出,迅疾如電,擋住日光留下的陰影幾乎能将兩人都籠罩。
巨蟒下半盤起,上半挺立,低頭與劉邦似是對峙,紅眼圓瞪欲裂,仿佛下一秒便要張開血盆大口将他吞沒。
劉邦左右環顧,卻發現張良不知去向,自己手裡也不知何時握着一柄長劍,樣式普通,甚至沾滿泥土,鏽迹斑斑。
巨蟒像是被這柄劍激怒了,果真張開巨口,如鈎尖牙上淌下血與唾液。
一切都像夢一樣不真實,但巨蟒口中的腥臭之氣又激得劉邦當場就要吐個七葷八素。
他下意識地将劍一橫,血色紅光一閃,竟就此将蟒蛇斬成了兩段,鮮血如瀑布般将劉邦浸沒,渾身被血濕透,連頭發絲裡都是血腥氣。
巨蟒的下半身還是牢固地盤在原地,上半身飛起又落下,震起聲浪,連巨樹旁的飛禽走獸都一哄而散。
“啊——”
凄慘的尖叫聲從遠處疾速接近,一位老妪抓住劉邦的肩膀,逼他低下頭,滿是皺紋的臉目眦盡裂,尖銳的指甲幾乎插入他的血肉。
“赤帝子!赤帝子!你緣何殺我兒!”
*
劉邦猛地坐起,冷汗如雨,肩膀痛得發麻,那老妪猙獰的臉仿佛還杵在他面前,下一秒就将他生吞活剝。
他如瀕死的魚終于回到水中,用盡所有力氣呼吸着。
“劉兄?”張良站在床邊,還以為是自己起床把他吵醒了,回頭看見他的臉色被吓了一跳,伸手按在他肩上,聲音加大,“劉兄!”
劉邦這才緩回神,脖子都有點動不了了,隻緩緩轉頭,在看見面前的張良後才稍微恢複血色。
“……做噩夢了。”劉邦道,喉嚨中還微微有些澀。
他說罷,将臉上的汗随意擦了,又确認了一遍,看見張良還是昨晚那身,放下心地點點頭,一把摟住了張良。
張良揉揉他,想起了自己家中的胞弟,做完噩夢也是如此這般,不由軟聲道:“沒事啦,沒事啦。”
就算一日不喝,熟悉的藥香依然萦繞,劉邦眷戀地呼吸着。
“劉兄……”張良感受到懷裡的人情緒逐漸平息,猶豫着,卻不得不說,“劉兄,我要走了。”
劉邦整個人一僵,有些顫抖地拉開距離,與彎腰下來的張良視線相對。
“非兄在外面等着我。”張良擠出一個無奈的笑,“我要走了。”
從一個噩夢脫出,又被拽入一個新的噩夢。
不,這次不是夢,是真的了。
“這幾天我真的好開心,謝謝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張良咬住微顫的唇,努力平穩着聲音,“此去一别,竟不知能否再會,我隻能祝劉兄今後平安喜樂……”
那雙白玉般的手撫上劉邦還微顯蒼白的臉,讓他擡頭,如若捧起珍寶。
“昨日,你是不是……” 想這樣做。
張良湊上去,柔軟的唇落在熹微晨光裡,吻在劉邦的眉心。
*
還是一樣的車,一樣的靜谧氣氛。
韓非依舊沉着棱角分明的臉,嘴唇抿起,思索着什麼。
唯一的不同是張良穿着那身布衣,坐在馬車裡顯得異常突兀,不合時宜。
馬車颠簸幾下,韓非終于開口:“這次,是你,任性。”
“是的。”張良扣着線頭,“但我很高興。”
韓非的表情罕見地一變,略帶驚愕地看向他:“高興?”
張良堅定地點點頭,笑道:“我知道了院牆外的人是如何生活,也知道了人們的祈雨何等熱鬧,待到老了,也不用隻是千篇一律的回憶了。”
他說這番話不過是突發感歎,卻沒想韓非竟是微微勾唇,回了他一個笑。
“那就好。”韓非說,伸手揉了揉張良的頭發。
“不過,還有,你未說。”
張良指尖一抖,試探地看了一眼韓非,發現他笑意依然未消,這才松了一口氣。
“看來,小孩,也有獨屬的回憶了。”
張良也笑,眼睛彎彎的,忍不住說:“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