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
秦國琅琊郡,莒縣。
看上去不過及冠的年輕人穿着下擺早已開線的麻布短衣,曾經嬌生慣養的手如今裂了幾道口子,此時蹲坐在一處屋檐下,呆呆地望着眼前淅淅瀝瀝的雨。
旁邊是好幾個與他境遇相似的人,面黃肌瘦,皮膚是飽經風霜的粗糙,眼神皆是木然。
曾經他們截然不同。
來自齊魯燕趙?曾是卿大夫或是士人?
各國城牆全都被軍功爵誘惑下的秦國鐵甲悉數踩碎,幾國合縱之策早已被連橫之術接連擊潰。
天下早已翻天覆地,他們都是難民。
他看見地上有一個被雨水沖刷的餌餅,大滴大滴的雨砸在那上面,濺起的泥濘讓本就被咬了一口的餌餅慘不忍睹——但那可是餌餅。
是不知哪位大人物塞牙縫的吃食,也是真真正正的裹着豆粉的稻米揉成的餌餅。
他輕輕按了按自己的肚子,有些慶幸它沒有再不分場合地亂叫,不然惹了屋裡的人不高興,又要冒雨換個地方蹲。
但那個白色的餌依然在雨裡泡着,逐漸發黃,行人微微沾濕的布鞋不斷從它旁邊經過,少年目不轉睛地盯着它,直到它再次被人踢了一腳,轱辘轱辘滾到一條肌瘦黃狗面前。
他忍不住了,餓了三天的他手腳癱軟,此時卻終于有了力氣再撐起自己,狼狽得手腳并用。
他要撲出去,如狩獵的饑腸辘辘的大貓,他要吃到那個斑駁的餅,與狗搶食。
它一瞬間就在自己眼前,豆大的雨頃刻間就将他全身打濕,他伸手去撿它,卻愣了神,好像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又破又腫,竟與被污泥泡得發軟的泥濘餌餅沒什麼兩樣了。
吃罷,他告訴自己,他把發軟的餅捏到自己手裡,被污水泡得太久的餅不堪重負,掉落了幾乎一半。
吃罷,他告訴自己,不論錦衣玉食或是犬口奪食,這樣的生活還有很久。
雨水和淚水混合着打在地上,又被無可避免地塞入嘴裡。
“韓國司寇陽平之子,陽厲。”
模糊的視線中忽然闖入素色的衣角,平平整整,仿佛雨水都在避開它,不敢侵犯分毫。
陽厲怔忪地擡頭,餅吃到一半,有些畏懼地觀察面前來人,沒顧的上掉的那些渣。
這人雖腰際沒有佩環,但聽聲音卻是雍容華貴的翩翩公子。
陽厲下意識地不敢繼續向上看,隻顧着搖頭。
他可不敢認什麼韓國司寇,他與親人逃亡至齊,哪知沒多久這裡又被秦人分為琅琊郡,他親人皆亡,自己隻有這一個腦袋。
那人不是拿他打趣,也不因他的态度惱怒,語氣不變,依然是平平淡淡地重複:“你擡頭,你看看我是誰。”
潑天的雨沒有再落到他的身上,微風吹得陽厲有些打寒顫,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這人着一襲簡單青衫,一手撐傘,微微往自己這邊傾斜,另一隻手拎着一個漆盒,白皙的手握住漆黑的盒柄,顯得有些骨感。
陽厲怔怔地分辨着那張臉,幾乎一瞬間便涕泗橫流,熱淚滿面。
是張良。
事實上,亡國之時陽厲不過十四五歲,張良也因病不常外出,兩人也僅僅是幾次宴會打過照面。
但他不可能忘記相國府久負盛名的長孫,就像永遠無法忘記自己住了十四年的亭台樓榭。
這光風霁月般的人比曾經更高挑了些,長相上也少了那點女氣,多了兩分清冷凜冽。
他嘴角銜着淡淡的笑意,對着陽厲開口道:“跟我來吧,飯菜要涼了。”
*
秦國泗水郡,沛縣。
蕭何到泗水亭驿站的時候,劉邦正和人從驿站裡頭出來,手裡捧着幾片竹簡,一邊說着一邊在上面寫寫畫畫,寫罷,拍拍那人的背,頗有氣質地吩咐:“成了,你走吧。”
那人急着做生意,早就等不下去,做個揖道了謝,急急忙忙地就跨上牛車揚長而去,隻留下一陣煙土。
倒算是托那位始皇帝的福,在天下推行書同文,連同劉邦在内的各位小吏也能學得寫新的字了。
劉邦皺着鼻子扇了扇灰塵,轉身看見蕭何,沖他打招呼。
“忙起來也還不錯,對吧?”蕭何笑着走近,随意地看着竹簡上記錄的姓名籍貫,嘴裡揶揄,“劉亭長。”
他這兄弟往日遊手好閑,整天背着個手逛各家門戶,楚國被滅倒是一朝翻身,得了個亭長來當,竟顯得有點正氣了。
“别,蕭大人,”劉邦嘴裡說着,臉上卻是毫不掩蓋的得意,“您手握沛縣監獄生殺大權,折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