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知道這人愛混熱鬧場子,可不是什麼場子都能混啊!這裡面多的是縣裡的貴人,劉邦一個混混出生的亭長,平日裡又愛氣血上頭意氣用事,是真怕他再鬧出什麼兜不住的事情來。
哪知劉邦根本不怵,反倒笑嘻嘻地遞上拜帖,手指在上面點了點,“我既然要來赴宴,那肯定不會不懂規矩。”
蕭何怎麼會不了解這人,喝酒都要賒賬的家夥,賀錢又能拿出多少來?連忙擺擺手,想讓仆人幹脆記自己賬上,又沖劉邦道:“賀千錢以下的人坐外邊,你别走錯了。”
“诶诶诶诶,誰說我要坐外邊的?”劉邦攔住兩人,潇灑掀了衣角跨進門檻,嘴裡大聲喊道,“劉邦賀錢萬!”
本就吵嚷的人群驚得更加議論紛紛,了解劉邦的都暗自歎息,不知今天會出什麼岔子,不了解情況的則交頭接耳,不知這位到底何方神聖。
賀錢萬?方圓幾個縣裡都不可能出這樣的人物。
蕭何看着兩手空空的劉邦,似有所感,翻開輕飄飄的拜帖,隻見上面歪歪扭扭寫着三個大字:“賀錢萬”,心裡大驚,扭頭一看,呂公正在他旁邊摸着胡須,吓得差點把拜帖和膽子一起給扔出去。
呂公笑笑,在蕭何肩上按了按以示無妨,親自走到劉邦身邊道:“年輕人有點想法,到我旁邊來吃飯罷。”
“呂大人好。”劉邦面不改色地行禮,随着他進了門,還不忘回頭朝蕭何得意地挑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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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厲走進房中,果不其然,那道青衫一同往日般站在書架前,靜靜思索着,安靜淡漠得像隻是屋内一個泛白的青瓷瓶,蒼白冰冷得差點人氣。
他整日都在想,但陽厲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想接下來的計劃?還是回憶曾經的韓國?他并不能完全理解。
夕陽正西下,斜斜地照進窗棂,才勉強給他上了一抹色彩。
時間就這樣停滞在房屋内,這個房間是無比安甯的,連鳥叫都靜了,他甚至有些不舍得打破。
陽厲躊躇半天,直到張良忍不住咳嗽,咳到彎下腰去,伸手扶住書架,書卷搖晃幾分,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将藥碗放在桌上,沒來得及扶,對方已經直起身了,隻好開口道:“子房,藥好了。”
“……多謝。”張良片刻後才回神,走過來,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陽厲看着對方微微皺起的眉頭,思考了半晌,還是說出口:“藥已經用完幾味……特别是人參,如今并不好尋,隻得去花重金——”
“減去就行。”張良的眉頭還是沒能舒展開,輕描淡寫地打斷,看了一眼陽厲,“我們人太少,隻能繼續等。依我看,那秦王火速收了六國,又以強權鎮壓,短時間内必有各國人民憤然而起,我們暫且隻能依靠他人。”
“什麼?”陽厲聽到一愣,差點沒能跟上突然轉變的話題,看着面前這人蒼白的臉色,聽他又講這些事,心裡冒些火氣,“減?如何能減?你是要先累死還是病死?”
“正是用錢之時。”張良并不願意與他争辯,而是繼續道,“我更寄希望于楚人,楚地向來實力雄厚,我還得到消息,項家後人仍然在世,他們也不可能甘為秦國走狗。”
好像說得急了,張良轉過去咳了幾聲,沒能繼續說下去。
陽厲不願再聽,脫口而出道:“難道如今生活不好嗎?”
什麼又叫秦國走狗呢?他不理解連飯都吃不起的時候還要保證自己衣冠楚楚,也不理解韓國已滅的事實擺在眼前還要苦苦追尋。他隻知道自己吃不起飯的時候與狗奪食窘迫至極,也隻知道那狗屁韓王醉生夢死,連公子都被他送到秦國去。
雖然心思百轉,但說完他便後悔,有些畏懼地看向面前的張良,驚訝地發現一向平靜的張良此刻臉色若冰封。
那張精緻的臉因為咳嗽與喝藥而微微泛紅,終于看上去有了點氣色,像是絹布上勾勒出花,淡淡潮紅讓人移不開眼卻又不敢直視。
下一刹,他與他對視,隻能看見深潭枯井般的眼神,陽厲心底一瘆。
“不好,”張良看着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道,“複國以外,我一無所有。”
陽厲這才發現,原來玉顔之下是仇恨堆砌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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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是第三次見這姑娘。
第一次是在那架馬車旁,她出聲打破了自己的回憶。
第二次是在昨日,他要去河邊沖涼,讓自己清醒清醒。不巧遇上了這人,與她拌了幾句嘴,衣服本就穿得匆忙,松松垮垮地掉下一塊玉佩來,不想竟被她給撿起來挑釁,非說劉邦一個鄉野混混用不起這東西,是偷哪位的。
于是劉邦便來了,在衆目睽睽之下坐上到了上座,與呂文一同喝酒,見到了她第三次。
今日的宴席不算多麼珍奇,但也确是少見的盛會,人來人往觥籌交錯間,不少異樣的眼神都停留在劉邦身上。
他和呂文倒不管這個,反而相談甚歡,倒又讓劉邦惹了别人的紅眼。劉邦樂得讓所有人知道自己這個小亭長爬在所有人頭上,迎着那些目光一一怼了回去,然後才心滿意足繼續喝酒。
說來也怪,這呂公聊着聊着,總愛往劉邦臉上瞧。等到他第五次看他臉時,劉邦終于忍不住了,轉過身去看杯中影,想知道是不是自己今天臉上又沾了什麼髒東西。
呂文見狀笑着喝了杯酒,讓劉邦轉回來,老神在在地對他說:“我這人沒什麼能耐,但就愛相面。”
“哦?”劉邦樂了,感情是習慣使然,不相白不相,指了指自己的臉,問,“那您說我這面相如何?”
“我從年輕開始相面,”呂公眯着眼睛看他,語氣不似玩笑,“從未見過誰比你的面相更好。”
劉邦面上不顯,卻在腦海裡閃過自己做的夢,不置可否地夾了塊肉。
“我将我次女呂雉嫁與你,可好?”
肉在劉邦筷子上一撇,宴會忽然寂靜,有人的木筷掉在桌上,有人的酒從酒杯溢出,一直流到衣服上。
劉邦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但他又想起來那一張臉,那一個夢,然後百感交集被一杯酒澆滅在肚子裡,抹了臉站起來,對呂公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