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看着瘦到皮包骨的小女孩從自己手中接過那一小袋幹糧,步子還不是很穩,緩緩地向家裡走去。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時的場面依舊曆曆在目。
“派個人看着吧。”張良吩咐道,“世道太危險,我怕有人心思不軌。”
手下點頭接令,剛剛離開,陽厲便過來了。
“最多一個時辰可以到下邳。”陽厲接過張良遞給自己的茶,猛灌了一口,有些猶疑,“隻是聽說……”
“什麼?”
“聽說前不久沛縣出了一個沛公,收服了周邊數郡,此時正待在下邳,我們還是要去嗎?”
張良坐下,有些疲憊地背靠樹幹,蹙着眉思考半晌,才緩慢開口道:“可知這沛公底細?”
“不知。”陽厲說,“并非宗室,之前應當隻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農民,名字沒有稱号響,隻記得好像姓劉——但那些人也都是道聽途說,有時候還颠三倒四的,聽不太懂。”
“既然叫沛公,這是楚國叫法,雖非宗室,但也肯定願意與項梁将軍親近。”張良手指在膝蓋上輕點,頓了一會,才聲音有些輕地自言自語道,“居然不稱王?”
聲音雖小,陽厲還是聽見了,有些不解:“有什麼問題嗎?”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們自然知道稱王後定然樹大招風,如陳勝韓廣之流,根基尚未牢固便成了高高立起的靶子,被秦王奮力絞殺,可稱王的誘惑太大,哪怕是飽讀詩書之人都尚且因此抛卻道德廉恥,更何況隻是一介農民。”張良後知後覺自己扣下了幾塊樹皮,把手上木屑拍下,感歎道,“不管是不是謀士為其出謀劃策,此人是有大智慧的。”
如果劉邦還在世,倒與這位沛公頗有相似之處。
張良心底浮現出點波瀾,卻不願意多想。
“既然如此,那說不定我們的目的地相同,”陽厲提議道,“不如我去交涉幾番,不說能夠齊心協力,至少也能說明來意,避免不必要的争端。”
張良眼睛眨了眨,剛想答應,片刻後卻又搖頭拒絕:“是好提議,但還是由我去吧。”
“這如何能行?若真有什麼危險,你身子這樣弱……”
“就是要身子弱才好,”張良扶着樹幹緩緩站起來,有些無奈地将衣服上沾的灰塵撣掉,“我一看就命不久矣,那也不會覺得我有什麼威脅了。”
“子房!休得胡言!”陽厲聽不得這種話,卻又知道自己犟不過他,隻能憤憤地歎一口氣,走到一邊去了。
*
“沛公,怒急攻心,你身體尚未調養好,不宜對此事過多思慮。”蕭何坐在一旁,看着劉邦不過安靜了一個時辰不到,心頭邪火又起,燒得他坐立不安,卻又無處發洩,好不痛苦。
“他雍齒,一開始不過是個刑徒!我信任他到如此地步,讓他鎮守豐邑,他居然膽敢臨時倒戈周市,被那個魏國老匹夫招降!”
說到這裡,劉邦又是氣不打一處來,把一卷書狠狠摔到地上,氣得滿臉通紅,恨不得将二人扒皮抽筋,親口嚼碎:“豐邑是什麼?豐邑是老子的老家!他雍齒如此不仁不義,休怪我到時候将其生吞活剝!”
蕭何自然懂得劉邦憤懑,他們令雍齒守豐,自己則領着軍隊與秦軍大戰,生死存亡之間,獨他一人每日載歌載舞,而後竟在大軍與魏國周市費力周旋之際,拍拍屁股轉身就投了敵。
你叫劉邦如何不怒?
可偏偏他們隻能怒,有心無力,别無他法。
他們已經率軍攻打豐邑兩次,卻都以失敗告終。
也不怪乎劉邦坐在那裡看上去好端端的,每隔幾個時辰就要發一次火。
等到幾乎要掀帳而起的怒意稍微平息,門外衛兵才通報道:“報告沛公,有一人自稱韓相後裔路過此地,要來拜見沛公。”
“哦?”
劉邦蕭何二人皆是詫異地對視一眼,并沒有馬上召見。
“當初秦兵直接踏平了新鄭,韓國相國一家全部殉國,此人竟有如此能耐逃過一劫?”蕭何話語裡奇道,還是不太相信。
他看向劉邦,劉邦更是從鼻子哼出一聲嗤笑,又有一絲怒意從心頭起:“好啊,倒讓我幫故人看看,他韓相府後人究竟是誰。”
衛兵被劉邦的眼神吓得一哆嗦,連忙退下去叫人了。
“如果有人敢冒充張相後人,我定……”劉邦握緊了拳頭,但那一瞬間的氣憤退去後,又有些揣揣不安起來,心中冒起點不切實際的希冀,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看向蕭何,半是求助半是自言自語地喃喃,“哪怕隻有一絲可能,也、也有可能。”
劉邦忽然離開坐席,跑去一旁的水盆,破天荒地檢查起自己的儀表來。
尚不等蕭何開口調笑,門口便進來一道清瘦身影,不急不徐地行了禮,聲音清冽,好像亂世的塵灰沒有沾惹到他分毫。
“在下韓國新鄭張良,颠沛流離奔波到此,聞沛公英雄本色,良特意……”
張良噤了聲,怔怔地看着旁邊轉過身來的男人。
是沛公。
也真的是……劉邦。
凝固七年的淚水此刻決堤而出,雙眼模糊不清,張良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撐住不要暈倒,又是怎麼被熟悉的氣息懷抱,他隻能上氣不接下氣地嚎啕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疲憊都狠狠發洩而出。
蕭何識時務地悄聲走出,隻留下兩人叙舊。
轉身的那一刻,劉邦的怒意便被清風化解,隻留下無盡的震驚與狂喜。
張良一襲青色長袍,身量已比七年前高了一大截,臉也褪去了嬰兒肥,五官長開,精緻而貴氣,沒了稚嫩,長成大人模樣了。
可為什麼會這樣瘦,輕輕松松地就攬在懷裡,身上還是那股散不去的藥香。又為什麼哭得這樣委屈,使他也跟着揪心不已,心中大恸,眼眶同樣濕潤。
方才侃侃而談的張良被抛到九霄雲外,仿佛跨越了那多年的光陰,所有的腥風血雨生離死别全都一去不返,他還是那個被劉邦揉在懷裡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