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伸手輕拍他的背，卻遲遲等不到哭聲平息，無奈，隻能由着他哭，任淚水将他胸膛半塊布料全部浸濕。

“我一直以為……原來他騙我……”

過了好久，張良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講話，聲音悶在劉邦懷裡，嘶啞又疲憊，隻說到一半又止住。

劉邦也不催他，依然幫他順着氣，感覺自己腰間環着的手更緊了幾分，好像在進一步感受現實。

“無妨，我一直在。”劉邦揉揉他的耳朵，溫柔道。

仿佛無形中有牽引張良心神的一條線，被劉邦的這句話輕巧斬斷，張良隻覺得自己終于心裡一松，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有黏稠的疲憊感排山倒海般将自己淹沒。

“你平安便好。”

話音剛落，劉邦懷裡一重，懷裡的人此刻緊閉雙眼，脫力靠在了自己胸前。

*

“你本可以請倉海君為你尋找你弟弟的屍體，但你卻選擇讓他曝屍荒野，求倉海君助你行刺秦王，為何？”

火焰發出噼啪聲，張良擡眼看着蹿動的火苗，陰影也在他臉上忽左忽右，等到眼睛有些發痛了，他才舍得離開，看向一旁烤野雞的壯漢。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何須厚葬。”張良說。

過了片刻，他又笑，往火堆裡添了點木柴，聲音飄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貼心囑托：“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嬴政。”

壯漢忙調整自己烤雞的高度，差點就被越燒越旺的火焰燎了個正着。

“那你自己呢？”壯漢又問，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雞肉，上面流出一些酥香的油。

“我？”張良的神情沒有半分變化，他繼續盯着火焰與影子，素色衣衫上沾滿了灰土，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張失神的絹布，“既然死了什麼都沒有，那我與已死何異。”

壯漢沒有再講話，兩人之間又隻有那點木柴的噼啪聲，一隻巨大的鐵錘倒在一邊，火焰便在冷鐵的面上不知疲倦地跳。

火苗漸漸變小了，張良沒有再加柴，而是默默地看着它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化為一堆灰燼，他擡頭，看見遠處的天邊泛起魚肚白，晨光把蘆葦照得亮亮的，又有些朦胧，不時被跳過的青蛙動得搖搖晃晃。

“要來了。”張良說。

眼前一片靜谧景象，但遠處傳來的馬車帶來的獨特震顫不會騙人。

壯漢不置可否地拎起那個大鐵錘，在手上把玩了一下，仿佛這不是一百二十斤的鐵塊，隻是那一隻小雞翅。

也許是接下來馬上發生的事情給張良帶來了希望，他終于不再那樣暮氣沉沉，而是見狀淡淡稱贊道：“壯士，如果不是亂世，我想請你到韓國來。”

誰知那壯漢咧嘴一笑，從腰間扯下一塊小玉牌來丢給他。

張良接住端詳，不是什麼成色好的玉，雜質衆多，雕工也非常稚嫩，而且看樣式應是一雙。

“當初我家小兒發熱不退，可家裡連鍋都揭不開，根本買不起藥，我妻急得當街大哭。”壯漢又拿起那隻烤雞，“恰好相府家的馬車上跳下來一位小公子，把這塊玉牌塞到她手上，嘴裡還不住道歉，說是他身上隻有一對用來練手玩的玉，實在對不住。”

張良訝然，終于擡頭，認真地看着他。

“那也許是你，也許是你弟弟，也許你們早就已經忘了，但我忘不了。”壯漢大笑一聲，把插着雞肉的樹枝遞給尚在驚訝中的張良，一邊往前走，一邊道，“你就在這等吧，有什麼不對就往蘆葦裡鑽。”

雞肉冒着的熱氣變得少，不燙不涼，正是入口的最佳時機。

張良站起來，問：“那你的妻兒呢？”

壯漢站在那裡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不知道。”

張良還想問什麼，還沒來得及張口，遠處的馬蹄聲就更加明顯，浩浩湯湯，已經要到跟前。

名字。

他甚至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

而一模一樣沒有區别的數十輛六乘馬車帶着他們的輪軸揚起風沙，将張良的内心撞得支離破碎。

他摔進茂密的蘆葦地裡，就要沉溺于這塊土地。

死亡從每一個縫隙中滲透進來，張良想要伸手去腰間拿那塊玉。

空無一物——

“救命——”張良騰地坐起，渾身像被水浸泡過一般濕透，他如瀕死的魚回到海裡那樣大口呼吸，仿佛下一秒就又要擱淺。

“張良？張良？”

聲音被沖上頭的氣血阻隔。

“張良！我是劉邦！”

隔膜被兀地撕扯開，焦急的喊聲将他的神思不由分說地拉回。

張良僵硬地轉頭，對上的是劉邦關切的臉。

他被對方攬到懷裡，緊密得可以感受到對方有力的心跳。

這樣的搏動安撫着他，張良深歎一口氣，把自己埋到劉邦的脖頸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