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嬉鬧一陣,等到外面親兵把午餐端進來才消停。
行軍期間,能吃的東西着實不多,下邳又是個小地方,劉邦的軍隊也不讓搜刮民脂民膏,所以端上來的菜,不過是一碗濃稠點的小米粥,擠在不大盤子裡的腌肉和鹹魚。
劉邦看着那幾塊肉和鹹魚,黑棕棕的顔色,不願讓他吃這個,站起身來就要去給張良找點綠菜鮮肉。
“劉兄,無妨,”張良叫住他,“行伍之間,能有這些已經不錯了。”
言畢,張良便拿筷子夾起一塊肉,神色自若地吃起飯來。
不該是如此的。
哪怕張良吃這樣簡陋的飯菜也同樣出塵,能叫其他人把軍糧當做美馔,但也不該是這樣的。
他的子房世代公卿,鐘鳴鼎食之家,合該是隻用膏粱文繡,出行乘肥衣輕,侍從如雲。
劉邦想到這,心中郁結,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現,便往盞裡滿了酒,狠狠地喝酒澆愁。
終于喝罷幾杯,卻見張良仍然細嚼慢咽,粥與肉都隻少了一點。
張良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放下碗筷解釋道:“我如今吃飯已經變快了,隻是在你身邊心下安定,不自覺就慢慢吞吞的。”
這話劉邦受用,伸手過去捏了捏他手指,指腹撚過一道傷痕:“隻要劉邦我在,子房就不會危險,我也定會助你安适如故。”
被牽住的指尖微微勾起,也像一個小鈎,撓着劉邦的心緒。
“劉兄,”張良與他對視,眼神柔和,卻總讓劉邦覺得帶有悲傷的欲言又止,“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劉邦笑,刮刮他鼻子:“是,你今年二十又三,但還是能看到笑話想笑便笑,玩遊戲想賴皮就賴,吃飽了想睡覺就呼呼大睡,隻是要被我抓起來喝藥。”
張良笑出聲,長睫毛像蝴蝶般扇動幾下,眼睛彎成月牙,把漆黑的眸子掩了,表情不再像小老頭似的靜。
他伸手要抓劉邦在自己臉上作亂的手,翻來覆去抓不到,反而被握住不得動彈。
“好了,專心吃飯,”劉邦囑咐道,“一會兒我問問你那同夥藥方。我知道你一向不愛吃藥,我每天盯着你喝。”
“怎麼能叫同夥?”張良沒去澄清自己早就不怕吃藥,隻笑着搖搖頭,拿着筷子要繼續吃,“我和他是同夥,那我和你是什麼?”
劉邦也拿起一雙筷子,聚精會神地開始幫他把大的魚刺給剔掉,頭也不擡:“那可不多了去了?兄弟,密友,斷金之交,相好……”
他舌頭磕絆一瞬,把那塊魚夾過去,默了半晌才道:“反正什麼事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張良正抱着碗喝粥呢,好像被燙了,整個人劇烈一顫,吐着舌頭吸冷氣,眼圈紅紅地看向他。
劉邦慌忙倒了茶,發現是熱的,又手忙腳亂地倒酒。
“沒關系的,”張良搖搖頭,認真地看向他,像是在承諾,又像是在安慰,“劉兄,我會竭力協助,什麼都不會讓我們分開。”
*
新鄭的大雪,總是漫天飛舞。
那日也是如此,雪越下越大,劈頭蓋臉地将整個韓國覆蓋,寒風将雪花卷起,露出凜冽的冰面。
韓國被大雪窒息,被秦國的兵刃刺破。
但張良逃了出來。
背上是自己的胞弟,那麼大的傷口,流了滿地的血,和張府所有人的都彙在一起,沒過房間地面,幾乎要,浸濕他的鞋襪。
他把張秀背在背上,感受微薄的呼吸,新鄭城裡屍體遍地,無數軍士擠在一起,他隻恨自己瘦弱,翻不過這屍骸成山。
到處都是秦兵。出路在哪?出路在哪?血腥氣讓人作嘔,張良猛地捂住嘴,眼淚卻從眼眶裡迸發而出。
“兄長。”
張秀不行了,自己能感覺到他的溫度逐漸趨于寒風,寒風與流矢刮過耳畔,張良強忍嗚咽,顫聲回應:“嗯?馬上就能出城了……兄長帶你出去……”
“我不行了……”張秀也哭,沒有力氣地哭,由着眼淚流下,滑到他兄長的脖頸,“路好難走……你以後小心行事……”
張良砰地滑倒,背上愈加沉重,像是有千鈞重,勢要把他壓垮在這最後一段路。
他咬牙擡頭,與死人面對面,血污沾上不瞑目的眼睛,無生命的眼眸靜靜盯着他。
“阿秀……阿秀!”
張良掙紮着站起來,張秀的軀體不小心滑落,他繼續要托起來。
“兄長……”張秀躺在地上看他徒勞的兄長,眼淚化開混着血肉的雪,“你要活……”
張秀揪住他布滿血污的衣衫,面容因為痛苦和用力而猙獰:“你要活!”
眼淚沒有用,卻總是止不住。
張良着魔般擦拭弟弟的臉頰,雪花與淚水卻源源不斷地弄花他。
“你也要活,”張良哭,“我們一起活!”
“阿秀。”
“阿秀。”
雪漸漸覆蓋張秀的身軀,他仿佛聽累了,與将士們一同睡在新鄭城内。
夜雪還在下,天光卻忽然大亮,通天的火光照亮所有兵士無血色的臉頰,也撫上張秀閉上的雙眼。
亭台樓閣被火龍咆哮吞噬,轟隆聲間,斷木轟砸,瓦片滑落,韓國皇宮随聲崩塌。
張良站起來,仰頭看向被地面侵吞的韓國宮室,燒起來的火光席卷天地,連雪都被融化。
他的淚已經流幹,平靜地默默看着,仿佛靈魂都已經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