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自商鞅始苛行法度,監獄的死寂氣息便更重了。
李斯走進來,四周都是不絕于耳的慘叫和哭哭啼啼的喊冤。
他沒有搭理,依然悠哉地沿着昏暗的走廊走到深處,兩邊的燭火散發着幽幽的光。
這裡常年不見天日,連空氣都是渾濁的,潮濕和血的味道濃郁,連守衛都會受不了,更别提犯人了。
可惜,有一個人除外。
李斯在牢房面前站定,透過堅硬冰冷的鐵欄杆,看向裡面。
牢房頂上不過一扇小窗,潔白月色被栅欄切割,斑駁地照到塌上端正坐着的人身上。
他永遠都沉靜,永遠都高貴,閉着眼睛,典則俊雅地坐在陰暗潮濕的牢房,好像這裡隻是滅了燈的皇宮。
李斯就是看不得他這樣子。
“師兄,”李斯揮揮手,便有守衛将飯菜送來,色澤頗為誘人,“此處環境困厄,斯特意請人做了韓國菜色,還望師兄接受。”
韓非仍是閉眼思索,不發一言。
李斯也不強迫,而是讓人打開牢門,親自端着餐盤走了進去。
“我知師兄心中困苦,但飯怎麼能不吃?”李斯關心道。
韓非終于有了動靜,緩緩睜眼,眼中的厭惡毫不遮掩:“吃飽了,好上路麼?”
“你是韓國公子,向着韓國也無可厚非,可惜王上所求一統千秋之大業,實在不敢留下禍患。”李斯自上而下地睨他,卻找尋不到那種居高臨下的快感,“是王上叫我來的。”
“王上之事,你來做甚?”韓非又閉上眼,“你回去吧。”
光塵飄動,一陣難堪的沉默。
李斯兀然将手中餐盤扔下,碗碎了一地,飯菜滾在肮髒地面。
“韓非,韓非公子,你與我擺架子絲毫無用,你還當這裡是韓國?!”
“無稽之談,我盡心輔佐,其心天地可鑒,”韓非語氣依舊平穩,好像沒有什麼事情能夠幹擾到他,“反是師弟,利欲熏心,以己度人,令人歎惋。”
“天真!韓非,你身上流着韓王的血,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你也擺脫不了那點公子的傲慢!”李斯斥道,“你韓國背秦盟趙,鄭國卧底在前,在這個節骨眼之上,你要殺姚賈!下一個,你要殺我嗎?”
韓非微怔,終于再睜開眼,認認真真地看向自己的師弟:“通古,我的所有文章,你都讀過。”
“師兄,我不僅懂你的書,更懂你,所以我向王上舉薦了你!隻是我們都未曾料到,蘭陵時光如夢,世間遠比蘭陵複雜千萬倍!”李斯近乎懇求般看着自己的師兄,眼眶微紅,“你先是公子,我先是秦相,從你勸王上不要攻韓開始,我們的路便錯開了。”
身後守衛遞上一壺酒,李斯沉默片刻,看向韓非。
監獄靜默一瞬,隔着牆與鐵欄,能聽見不絕于耳的痛苦低吟。
“……為我,滿上一碗,”韓非移開目光,看向那一窗月光,“可惜,你不能喝,為我餞行。”
“師兄,你如鳳凰在笯,我是倉中之鼠……但高山流水,難忘蘭陵。”
張良兀然睜眼,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心跳聲太大,他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音。
“韓非之死,你得見了。”年老平和的聲音從對面傳來,話音剛落,燈便點亮,露出蒼老智慧的容顔。
“我……”張良驚覺聲音顫抖,“我得見了。”
“斯人已逝,切莫挂懷。”
張良渾渾噩噩地站起,踉跄幾步,幾乎狼狽地扶着牆壁:“家國既亡,生死無異。”
他劇烈咳嗽起來,那日新鄭的寒風又吹入他咽喉中,無情掠過,留下駭人之痛。
“你若再這般勞心,恐怕時日無多。”老人摸了摸胡子,陳述事實。
“無妨,老師,”張良額頭抵在壁上,緩了許久,咳出的血色消退,竟是露出有些不詳的灰滅,“刺秦不成,我便反秦,韓國不會就此滅亡。”
老人看他,眼神裡是憐愛與悲哀:“你被蒙蔽雙眼,仇恨鑄了你的血肉,你已經不再是曾經的張良。”
“良早已被大火燒成灰燼,”張良自嘲地勾勾嘴角,卻發現自己連這樣的笑都無法作出,“一路上多少死人?在這吃人亂世,本就是行屍走肉更為方便。”
“你了無牽挂?”
張良冷漠的表情緩和些許,回憶起:“老師能否看見中陽裡一人,姓劉名邦,他又在何處?”
“穿梭于刀光劍影之間,腳踩于屍骸遍野之上,肉體凡胎,恐難維系。”
張良閉上雙眼,難再言語。
*
“子房,子房?”
陽厲喚他。
張良皺眉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旁邊站了好幾個人。
秦嘉見他醒來,大釋重負:“子房可算醒了,你睡着時大汗淋漓,嘴唇發白,可把我們吓了不行。”
張良低喘半晌,看向一旁的秦嘉和景駒,有些歉意:“昨晚做了點噩夢,麻煩幾位了。”
他想起來,他發熱後不過兩三個時辰,便有人來報秦軍靠近,劉邦與那甯君一同前往蕭縣迎戰,到如今,已是第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