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今天第十三位前來送糧食的百姓了……”蕭何扯着衣袖擦額頭上的汗,聲音有點啞,目送衛兵帶着那位提着酒肉送來的老太太離開,暗自歇了口氣。
“辛苦了。”劉邦理解地看他一眼,遞上一杯涼茶。
他們在灞上紮營多日,等項羽大軍至關中來,雖短暫進城還封了函谷關,但又立刻退出并解除了封閉,期間毫不燒殺搶掠,與百姓約法三章,城裡隻短暫沉寂幾日便又熱鬧起來,竟隐隐有種安居樂業之感。
城中百姓感恩戴德,素聞劉邦“長者仁風”,一見果真如此,恨不得把家裡所有糧食都送過來,生怕缺了将士們吃食,打不過作惡多端的秦軍,唯恐這關中之王換個人來坐。
這些劉邦自然不能收,一連幾天都陸陸續續有人送來,他們便挨個接見,親自感謝,再差人一個一個地安全送回去。
“忙啊。”劉邦感歎,繼而又笑,“還挺好的,也不算沒事兒幹。”
蕭何一口悶了茶,點點頭,思索片刻,道:“我約摸着,項羽也快來了,咱們就這幾天搞點宴席什麼的,别讓人起防心。”
“你安排就是。”
劉邦對蕭何治理後勤的能力向來放心,幹脆利落地把事交給能人做,自己随便找個需要的地方涼快就行。
“話說回來,”蕭何試探地瞥了一眼劉邦,“那公子嬰,沛公是打算……”
說到這個,劉邦的表情立即便凝重起來,收了那點吊兒郎當不管事的味,看向蕭何:“此人斷不能殺。”
秦公子嬰,秦王嬴政之堂弟,也是第三位所謂的皇帝,頸系素絹并攜帶象征帝王的玉玺前來歸降,如今正被關押在劉軍大營之中。
秦國不幹人事,使得無數人家破人亡,軍隊以讨秦集結,自然對秦國恨意滔天——這樣的情況下,秦王要不要殺?
這個問題劉邦已經拖了太久,已經要到必須決斷的時間了。
“營中所有将士提到此人無不咬牙切齒。”蕭何沒表現出什麼态度,而是單純地陳述這個事實,“沛公确定不殺?”
“不,不能……”劉邦有些焦躁地來回踱步,“至少現在不能……”
“那恐怕還是果斷下達軍令比較好。”蕭何意味不明地轉了轉眼珠,往帳外看了一眼,“畢竟已經有人過去了。”
劉邦兀然停住,脫口而問:“誰?誰去了?”
蕭何與愕然的劉邦對視,緩緩地攤開雙手,聳了聳肩。
“還能是誰?”
“張良,張子房,張開地之孫,如今任韓國司徒。”
說是關押,但這個營帳幹淨整潔,甚至有一棋盤用以解悶,若不是外面守着許多衛兵,幾乎看不出來是被俘之人該住的地方。
張良被喚名姓,停駐在帳門口,簾子“嘩啦”一聲落下來,擋住了他身後的陽光。
“嬴嬰。”
他低頭看向跪坐于棋盤之前的公子嬰。
嬴嬰沒有擡頭,而是輕輕地放下棋子,示意張良坐下來。
他以前不是受寵的公子,胡亥殺了所有嬴政血脈,他後面便過得更是戰戰兢兢。
微微起毛邊的衣袖拂過棋盤,卻依舊是不疾不徐,有種非常安靜的氣質。
張良坐下來,平視這位國破的帝王,他的國讓更多國家崩裂,盡管他隻在任寥寥數天。
事實上,張良隻見到嬴政兩次,第一次是嬴政在馳道巡視路過哪座城,他混在人堆裡記下他的模樣,自此反複銘刻于記憶當中;第二次是在博浪沙,透過半掀開的車簾,他發現他們刺殺錯了,賊人謹慎,四周衛兵舉起劍跑來,天翻地覆。
嬴嬰與嬴政幾分血脈相近,是有些像的,張良冷眼看他堪稱英挺的鼻梁,隻覺得一股憤懑惡意從内湧上心頭。
“沛公把我安置于此,”嬴嬰似乎察覺不到他眼神,伸手下了一顆黑子,“一開始好像是打算使我為相他為王的。”
張良定定地看他,不分給棋盤分毫眼神,随意下了一顆白子:“小人讒言罷了,你現在依然是階下囚。”
“階下囚……”嬴嬰笑,“軍中紀律嚴明,對階下囚也不能擅用私刑吧,你要殺我麼?”
“那又如何?”張良也笑,甚至眼睛都彎彎的,看不出裡面有什麼深沉殺意,“殺了你給我家人一個交代,我害怕什麼罪名?”
“殺了我就能有交代?我是誰?區區一個公子罷了。”
“秦襄王的兒子,嬴政的弟弟,被俘的秦王——”啪嗒一聲,張良落子,“你身份可尊貴啊。”
“我是嗎?”嬴嬰終于認真看他,那張與嬴政相似的臉上表情嚴肅。
“你是,你早晚要死的,你是秦王,秦王本身就罪惡滔天,”張良同樣認真,這句話不帶任何挖苦,而是單純地闡述事實,“不如我來幫你,還少些苦痛。”
話音落下,嬴嬰一言不發,隻是認真地研究起棋局來。
這棋局沒什麼好研究,張良看一眼就知道,這人棋技太差,不出五步黑子便會滿盤皆輸。
“看來我是必死無疑,非死不可。”嬴嬰終于落下黑子,“因為什麼呢?”
張良沒有因為他翻來覆去的提問而不耐煩,依然一絲不苟地回答:“你是秦王,你就該死。”
“是秦王該死,還是嬴嬰該死?是韓國司徒要殺秦王,還是張良要殺嬴嬰?”
張良漠然與他對視,他漆黑的眼眸裡沒有任何對死亡的恐懼,平靜如夜空。
外面有衛兵走動,傳來盔甲碰撞的聲音,入夏後的蟲鳴也大得驚人,旁若無人地放聲叫着。
“這些重要麼?”張良低頭,拿起一枚白子,在手上撚了撚,非常輕柔地把它放在棋盤之上,自問自答,“這些都不重要。”
嬴嬰卻伴随棋子落下的聲音傾身向前,冷笑一聲:“太重要了。我不怕死,但你想不通這個問題,你跨不過這個坎,身份不是你我能選的,全都是困于華服的囚徒。”
“我不是——”
“我不信命,卻信凡事皆有因果。我受了皇兄打天下帶來的恩惠,這是種下的因,如今一死了之,是我的結果。”嬴嬰說,“韓非又何嘗不是?他做了那麼多年的韓國公子,最後因為韓國而死,也算是償還。你呢,你也要為了韓國去死麼?”
嬴嬰看着張良姣好平靜的臉,突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
張良握緊了手,力度之大讓他微微顫抖。
“就在李斯把毒酒灌到他嘴裡的時候,皇兄的赦免令将将走到天牢大門,真是造化弄人。”嬴嬰啧啧感歎,“不過你倆不是很像麼?韓國公子替秦王出謀劃策,韓國司徒為楚軍謀取天下,你走的早就不是一開始的路。”
“閉嘴。”
寒光一閃,木屑崩開,一柄匕首狠狠地紮入棋盤,分毫不動。
張良站起身來,眼裡冷色愈深。
嬴嬰低頭看匕首刺入之處,下在那處恰恰是一手妙棋,使他退無可退,白子大勝一場。
他不禁啞然失笑,擡頭看張良。
“你知道的,如今不是簡單的輸赢,仇恨沖昏你們的頭腦,但仇恨在如今這局面裡毫無存在的意義,”嬴嬰看着冷臉的張良,了無痕迹往他身後瞥了一眼,“現在不是周天子的天下了,哪怕你不去想它,這件事也避無可避。”
嬴嬰勾起一抹笑:“局勢很迫切了——”
“子房!”
簾帳忽然掀開,刺眼的陽光轉瞬即逝,張良眯了眯眼,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劉邦握住他的手,神色焦急:“此子不可殺!”
三人在帳内沉默,張良身體緊繃,是一副防禦的姿态,氣氛緊緊擰起來。
劉邦緊張地向前一步,張良回過神,擡眼看劉邦的眼睛,表情沒什麼變化,默了半晌,掙開他的手出去了。
“來人,把嬴嬰給我看好了!”劉邦囑托衛兵,連忙追出去。
但張良并沒有走多遠,隻是随便找了個帳的陰影蹲成一小團,抱着膝蓋不知道在地上看些什麼。
劉邦松了口氣,走到他旁邊,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下去。
張良像是根本沒察覺到,聚精會神地看着地上,好像要把地下看出花來。
“要殺嬴嬰的人很多。”劉邦打破沉默,“我當然知道你心中恨,但他暫時不能死。”
張良還是不說話,伸出一隻手,百無聊賴地戳着幹燥的土地。
“殺他沒用,子房,他隻做了十幾天秦王,罪惡滔天的不是他,”劉邦抿了抿唇,悄悄挪了挪,拉近兩人的距離,“但是他遲早會死的,等這段時間過去。你懂兵法,卻不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