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看他一眼。
劉邦被這一眼激勵了,說明張良還是願意聽他講話的,終于放下心來解釋道:“雖然群情激憤,殺嬴嬰是衆望所歸,但殺他一事,還是要等項羽定奪,你單知道項羽會為權力而怒,卻不懂這公子嬰也應該由他來殺。”
“況且……”劉邦左右看了看沒人,伸手把他亂戳的手指握在手裡,輕輕摩挲幾下,“雖然秦王暴政,但這關中百姓大多都是土生土長的秦國人,我既然要以‘仁’自居,哪能上來就把他們的王給殺了?你說對不對?”
張良撇撇嘴,顯然是心情回升了,輕輕在劉邦手心裡撓了撓。
劉邦心裡一軟,立馬把台階往前遞:“子房,你原諒我,咱們再等等。”
張良并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歎了口氣,坐下往劉邦身上一倒。
劉邦下巴蹭蹭他額頭,沒忍住笑。
“笑什麼?”
“笑子房可憐可愛,整日小老頭一樣事無巨細地考量,原來還是有想不到的。”
張良往他腰上掐了一把,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回頭看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劉邦,伸手把他也拉了起來。
*
“韓公子非!”
張良覺得靈魂被抽離了軀體,腳下踩不到實處,隻能飄在半空,做了這場面的看客。
他看見自己抓住韓非的衣袖,近乎殘忍地掐住韓非的手,用力得指節泛白。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張良忘不了自己的手指是如何被一根一根地掰下來,韓非的眼神又是如何地悲傷不忍。
韓非的面容早已模糊,但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利刃,永遠地刺入張良的心髒,沒入血肉,無法逃脫。
“你長大就會懂的。”韓非隻這樣說。
張良忽然就被一股巨力吸回身體,仿佛踏進漩渦,輕飄飄的感覺陡然重如千鈞,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無比。
隻有嬴嬰在一旁喋喋不休:“世道早已不同,你避無可避。”
身邊明明什麼都沒有,他卻異常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溺水感,冰冷徹骨,無邊無際。
“——救、”張良兀地住了嘴。
他睜開眼睛,心跳如鼓,面前是熟睡的劉邦。
此刻天光已然大亮,太陽透過半掀開的窗簾曬進來,劉邦呼吸微沉平穩,一派惬意景象。
劉邦像是要把打仗時候缺的覺全都睡回來,所有事情往蕭何樊哙那邊一甩,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起,美其名曰主公急需養精蓄銳。
張良強迫自己放輕呼吸,又因實在喘不過氣來而微微顫抖,終于忍不住悶哼一聲,微張口吸氣再吐出,這才慢慢緩過來。
劉邦依舊睡着,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伸手熟稔地揉了揉他的背。
這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張良身體雖逐漸轉好,但依舊多夢,還常腹痛頭痛的,劉邦便時常留意着,懷裡的人隻要多翻了幾次身,就會哄小孩般輕拍他入眠。
張良無奈笑笑,額頭抵他頸窩,心跳漸漸平靜,等再擡頭時,便對上了劉邦還略睡意惺忪的眼神。
“劉兄……”張良瞪大雙眼,訝然片刻,“抱歉,吵醒你了嗎?”
劉邦搖搖頭,伸手從張良頭頂開始往下順毛般揉,沿着脊骨一路揉到腰臀,輕拍兩下,然後才說話,帶着剛睡醒的沙啞:“你又做噩夢了?”
張良沒有馬上回答,長而密的睫毛上下掠過劉邦頸間的肌膚,讓他喉結沒忍住滾動幾下。
“沒有,舊事罷了。”張良道,“不太算是噩夢。”
“唔……”
劉邦沉吟片刻,眨了幾下眼睛,眼神已經恢複清明。
他把手移到張良背的另一邊感受對方的心跳:“現在好些了?”
懷裡的人輕輕點頭。
那股勁緩過去,他沒太睡飽,現在困意已經上來了。
劉邦打算等他睡着了再走,便就着姿勢輕拍他背,動作輕柔,帶着特有的節奏,能明顯地感覺到對方頗為緊繃的脊背漸漸放松。
這幾套動作輕車熟路,真真正正地練成條件反射了,隻要枕邊人有什麼不對,自己基本都能立即反應過來。
惬意半眯眼睛的劉邦意識到這個事實,暗中啧啧稱奇,從心底浮現出一種奇妙的自豪感來。
“沒一件事兒短了你的,比我用的還好,”劉邦沒忍住喃喃道,自己都把自己感動到了,“還從吃藥到哄睡覺伺候得頭頭是道,什麼事都我親自來,你說說,我可真是個好……”
這個“好”字在嘴裡繞了小一圈,他還是沒能選出究竟是“好夫君”還是“好媳婦”更貼切。
“好爹。”
張良冷不丁冒出一句。
氣氛微妙沉默半晌,突然爆發出一聲:“你這小混賬——”
劉邦氣個半死,手往他腰處毫不留情地撓癢癢。
“不許撓癢!啊!我錯了!”
“早就嫌我年紀大了,對不對?”劉邦惡狠狠威脅,另一隻手撓他脖頸,惹得人緊縮成一團。
“沒、沒有!劉兄風華正茂……”
人撲騰幾下,反抗無果,隻能又笑又驚叫着求饒,畢生所學的好詞全部吐出來。
過了好久,張良才喘息着抓住劉邦的手,眼睛笑得亮晶晶的,身上掙紮出一層薄汗,整個人鮮活起來。
劉邦默默看了一會,湊過去在他鼻尖落下一吻:“……你今天心情不錯啊。”
看樣子昨天的氣是消得差不多了。
“嗯?”張良伸手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思索片刻,“大概是想通了些事吧。”
“什麼事?”劉邦舔舔嘴唇,“能問麼?”
張良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拉近兩人的距離,毫不客氣地把臉上的汗往劉邦衣服上蹭幹淨,埋在他頸邊靜默起來。
劉邦無奈地由着他把自己當面巾,見他這副模樣又是不想說,便也不多問,打算起床了。
“是韓兄。”張良卻開口了,“我與他有過争執,如今一想,是我幼稚了,我太不懂他,也太不懂這世道。”
韓兄?
劉邦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眼。
活人争不過死人,但記憶總會因為時間而變得淺淡。
就像張良,經曆太多生死離合,死亡在他心中再掀不起波瀾,而逝去的什麼韓兄秀弟,誠然是他消不去的疤痕,但時間将尺度拉得太長,這些都隻是曾經。
如今,陽厲作為他弟弟、自己作為他兄長的這一段經曆無疑将會更深更長——“兄長”二字不再能簡單明了地指向一個人。
劉邦眼神微暗,恨不得直接把人鎖在自己身邊,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張良不解地看他,此人表情從愉悅到極富侵略性,變臉比翻書還快。
“子房。”劉邦強迫着與他十指相扣,“我會一直在。”
這話說得突然,好像和話題毫不相幹。
張良看着兩人緊握的手微怔,下意識地與他對視。
劉邦的眼神總是如此,堅毅,銳利,又如陽光照耀的湖水,溫暖而安穩。
“好。”張良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