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隐的擔憂并非不無道理,選出的賢才走進朝堂,安插入各個部門,留給世家的榮光正在緩緩消散。
京畿馮家。
一對老人相互攙扶,走進大門,穿過中堂。
馮家派人傳信給他們,說是閨女突然有了身孕。
四周景色宜人,雖不華貴,卻比尋常人家考究許多。
老頭兒心中按捺不住欣喜,有了孩子,女兒便真的能融進一個大家族了。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好消息一半,壞消息也也接踵而至。
馮家說,他們之前買書院的名額花了一大筆錢,恨不得要砸鍋賣鐵,這才有了一星半點的機會,能在院正那邊說上話。
哪知道,受賄的白教谕锒铛入獄,之前馮家花的錢也是水漂。到時候新官上任,誰會記得這買賣?
馮家雖家底殷實,但心裡終歸咽不下這口氣,要他們一塊兒來想辦法。
“這就是親家公養的好閨女,來我們家這些時日,不說别的,銀子虧空成這樣。不過是花了點錢給少爺買個好前程,居然還學會了給人看臉色……”馮老太太一揚手,将手裡的賬簿摔了出去,“當初讓她對少爺的事多操心些,百般推脫,現在好了,這虧損算誰頭上?”
言外之意,就是要他們老兩口還上這些銀子。
這就有些無理取鬧了,時運不濟如何能怪到管家夫人身上?可馮家好像就是覺得理所應當,辦不成事,看着誰都要咬一口。
老阿婆大驚失色,低聲道:“不……這怎麼行呢!這麼多錢,老頭子!他們是要咱們倆的命啊!”
馮親家絲毫不把他們當人看,馮老大人憨厚笑道:“親家公,我們已經花了大幾百兩的銀子了,如今算是打了水漂。”
語氣涼薄,與其說是笑意,不如說是嘲諷之意。
老頭兒顫顫巍巍舉着看不明白的賬本,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馮老太太冷哼一聲,道:“你去求院正大人,将這件事鬧得越大越好,直達聖聽最好。”
“不就是去書院鬧一鬧,那有什麼難事,像我們這樣的,熟練得很。隻是……我們老兩口想見見雪兒。”老阿婆滿臉堆笑,小心翼翼地讨好道。
馮家人的埋怨之意幾乎溢出門檻。
門不當戶不對,階級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晝雪有了身孕,不見人,不便打擾。”她嫌惡的眼神掃過兩位老人的臉旁,冷冰冰地抛下這句話。
衰老最先從心裡,然後便是身體。尋常人家隻為了碎銀幾兩,為了一口飯食,便操勞大半生。
老阿婆感覺自己一下子就垮掉了,由内而外的氣息好像都要死絕了。
有良心的生兒育女,沒良心的易子換食。老頭兒老太太自诩一輩子是寵愛這個女兒的,卻不想一路磕磕絆絆,絲毫不松快。
馮老大人不想場面太難看,寬解道:“親家還是先去見了院正大人,等都辦妥當了再來看少夫人吧。”
老頭兒眼裡最後一點光也湮滅了,一點點,小心翼翼的讨好,都消失不見。
“晝雪……她往後不會受什麼為難吧?”他最後一次讨好地發問。
他試圖确認,可是這樣的承諾也是輕飄飄的,隻是圖個心安。
馮老太太舉着帕子輕掩口鼻,噗嗤一笑道:“親家公哪兒的話,她是我們家明媒正娶的賢惠兒媳,誰會為難?”
老兩口深知,不會有人見他們這樣卑賤如泥的老百姓的,那對幹巴巴的老夫妻撞死在形中書院的門口。
他們能有什麼能耐讨要銀兩,本身就是見不得光的勾當,若是傳了出去,那可是砍頭的罪。
橫豎都是死路。
曾以為,雪兒找了戶好人家,以後肯定不會吃苦,結果卻是如此慘不忍睹。
“我們一家人,骨頭輕,高攀不起啊……”老頭兒咧着嘴,黑黃的牙被血糊住,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去微笑,顯得有些可憐和滑稽。
他試圖撫慰女兒的情緒。
張晝雪跪倒在地,狼狽的女人抓緊父親的手,那雙粗砺的手曾翻曬過無數藥草,開過酒館看過病,為了養活這個家,為了給她攢嫁妝。
老太太虛弱之極,她癱倒在地,滿頭的血,嘴唇蒼白,眼神渾濁無光:“不是不讓你來的麼……你還懷着孕……對孩子不好。”
母親一輩子辛勞,與父親兩個人在一起,将所有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可惜沒人在意一位女人的付出,她的皺紋和歲月磨損,隻有老天看得到。
晝雪崩潰又麻木,她撲在母親的懷裡,想要抓住稀薄的、快要消散的呼吸,溫度在她的懷抱間消弭,她終于忍不住落下眼淚。
酸澀的眼眶裡,豆大的淚珠重重地墜地,落在衣襟間,混在血痕裡。
老頭兒嘴角挂着笑,很勉強很苦澀的笑,他嘗試着去相信,于是自己也在愚弄自己:“他們答應了,要是我替他們讨債,你夫家會待你好的。”
“你們怎麼能這樣對你。”晝雪喃喃着,手裡還有衣袍上,都沾滿了數不清苦命人的血。
“爹,你怎麼還信他們的鬼話,他們把你害成這樣……你還信他們會對我好?等你一死,他們鐵定要把我掃地出門的。”女人面容憔悴,如花似玉的臉龐上,不安和淚水交錯。
老兩口在暴雨滂沱中咽氣了。
紅衣姗姗來遲,也便是那位随着少夫人一同管宅院的女使,她舉着傘,身後跟着許多家丁和侍女,将人團團圍住:“少夫人在這,你們是做什麼吃的,少夫人剛有身孕,怎麼能讓她一個人跑這麼遠,身邊還沒一個人伺候?”
“我不走!那是我爹娘!你們這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你們诓騙我,騙得我好苦,還我爹娘的命!”
紅衣平淡地下達命令:“莫要傷到少夫人腹中的骨肉,那是馮家的血脈,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