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雲野鶴,水墨成煙,洋洋灑灑鋪了大半張宣紙,筆尖百轉千回,閑擱在一旁。
王隐擡起鎮紙,将畫捧在手裡仔細瞧了瞧,頗有閑情雅緻地點評了兩句。
王策雲也不言語,徑直走到窗邊的長塌前,衣角撩起,泰然安坐。
手邊是一杯冷茶,早已沒了熱氣。
皺眉間,一旁的小厮趕緊将茶水換了下來,瞬間濕熱的茶香溢了滿屋,王策雲見怪不怪地端起了茶杯,氤氲的潮濕霧氣裡,一雙烏亮的眸子露了出來。
“書院的事不好辦,棘手。”王隐抱怨道,他這幾日過得安生,幾乎是除了上朝就别無他事。
“那裴家的,老大老二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一個姐姐在朝堂上當什麼戶部尚書,一個弟弟在皇帝的庇護下創什麼書院。”
“裴欣确實才幹出衆,聖上也是看在眼裡,更何況在這個節骨眼上,聖上肯定不希望一家獨大亦或是風水輪流轉,将戶部的權從崔家手裡收回來,又落到我們王家身上。至于裴謙,收了明光營,給一個書院,真不知這買賣誰虧了。小叔,若是聖上像你這般斤斤計較,裴謙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王策雲這話說得中肯,幾乎是一闆一眼的實話。
他身居高位,閑來無事隻能煮酒烹茶,畫畫歸隐的鶴,王隐對小輩的不思進取感到不快。
王隐臉色鐵青,輕蔑道:“若是真的撂挑子不幹了還就好了。你說說,戶部那點東西,王家怎麼不能從崔家手裡接過來?風水輪流轉又如何,到時候王崔兩家無外乎就争個魚死網破,這不正是聖上想看到的麼?”
王策雲勉強坐直身子,飲了一口熱茶,随即道:“崔家啊……他崔堇剛從江南調任回都,拿什麼跟王家魚死網破?皇上已經瞧不上崔家了。”
崔家。
這是所有大世家的痛點,在一代代的更疊下,權力與資源很快被流轉被瓜分。
四周都是敵人,想要化敵為友最樸素的辦法就是聯姻拉攏,将涓涓細流彙聚成江。
多年前的回馬橋兵變,将許多格局打破,死了廢太子和廢後,如日中天的崔家也跟着倒台,王家也死了家主。
“見點血就好了的。”王策雲順手撚起一顆黑子,棋盤上縱橫交錯。
風雲變化莫測,雲海高深流淌。
他孑然不動,入指尖穩重如山的黑子,落下的每一步均是笃定。
眉眼間氣宇非凡,貴氣非常,頗有其父親王守紀的風範。
王隐自娛自樂地一拍大腿,愉悅道:“他啊,就是順風順水太久了,應該找點麻煩,讓他好好冷靜一下。”
“郢都,可不是他裴謙呼風喚雨的地方。”
王隐将那一紙畫揉進手心,低聲道:“想想,當初兄長在的時候,王家盛景,如何落得今日這般境地,守紀若是還在啊,如今定能延續那綠紗糊窗官笏滿床的鼎盛。”
鎮紙下空無一物,墨迹幹涸,那一幅畫好似不複存在。
鶴飛,雲煙散。
“如今?”王策雲挑眉,墨色的眉宇如遠山峨眉,蜿蜒入畫,大氣之中蘊含秀氣,怒氣如秀氣,含在眉峰間,如雲如霧,捉摸不清。
王隐有些晃神一時看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誰。
死去的家主、他的好兄長王守紀,還是他不太瞧得上眼的侄子王策雲。
他嗤笑一聲:“如今,隻剩下你一個,還有思闖,還有一個……呵呵。”
還有一個,是王策雲的逆鱗。
“小叔胡言亂語什麼呢,小輩中,除了我跟思闖,還有誰?”他目光凜冽,如冬雪中漫天飛揚的狂風,吹過一片厚重的雲,露出一線天光。
他并不是在逼問,卻像一隻盤踞在高空中的獵鷹。
“是我失言了,豎子而已,不足道也。”王隐嘴角牽起,心滿意足地緩和道。
那是兄長唯一的劣迹,與一個卑賤的下人相通,還生了一個孩子。
王策雲輕描淡寫地替父親否認了這個不體面的私生子,并順手安插進了荊府。王策雲承諾,若是歸家認祖歸宗,記在小叔叔王隐的名下。
讓那個孩子帶着任務與榮耀赴死。
結局大家有目共睹,荊家倒台,兵權瓜分。
但收獲遠不止眼前這些,不過是身外俗物——最關鍵的還是,挑撥了太子殿下和秦王的關系。荊家的人馬被秦王悉數收編,太子知道之後雖未說什麼,但也有了疏遠之意。
太子注定是孤獨的,這是衆所周知的事,他不該有出生入死的夥伴。
王策雲十分順手地去掉他的左膀右臂,而這一切,僅僅隻是順手。
“你這孩子,唉。”王隐幹笑了一聲,不再言語。
爐上的茶咕噜噜冒着泡,茶香四溢,濡濕了空氣,王策雲偏過身,微垂着眼眸,道:“小叔,我的鶴,何不還我?”
“啊,欣賞得太入迷了,竟損成這樣。”王隐假惺惺地将紙展平,他沒想着給,望着紙上洇來的墨痕,不由得有些嫌惡。
王策雲笑吟吟地望着他,那笑意三分假,七分譏诮。
“賢侄也不必費心了,形中書院的招牌是時候改頭換面了。”王隐躬身,拂平衣角站起身,“思闖在巡防營待了那麼久,也該曆練得差不多了。”
“小叔,這香囊屬實沒有品味,與你的家室和氣度相稱,還是趁早換了。一股子不洋不俗的小家子氣,香氣也是。”王策雲打斷道,他一手端着茶水,另一隻手慢悠悠地以指尖敲擊書案面,悶悶的笃木聲讓王隐很不自在,“哪怕是北地的好貨,到了郢都,一樣是拿不出手的。”
王隐陰恻恻的,冷臉看着他:“賢侄說得對,香囊罷了,是我老了,品味跟不上你們這樣的年輕後輩了,賢侄這都要怪罪?那我真是無話可說了。”
兩人的惺惺作态,點到為止。
形中書院曆史悠久,南渡後流于形式,便開始形同虛設。
如果重新啟用,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