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楚将湯藥倒了出來,膽汁似的藥散發着熱氣,傳來一陣陣朽木發黴一般的怪味。
“如狼似虎的年紀,國公爺還是得注意身體啊。”安楚也不在意,她舉着碗,小巧的蘭花白瓷碗擡過眉間,氤氲熱氣暈染墨色眼眸。
她的身量雖比尋常女子高一些,但裴謙在男人堆裡也算是鶴立雞群,他垂眸端過藥碗。
裴謙冷冷哼了一聲,端過藥碗喝了個一幹二淨。苦澀的棕色藥液在唇齒間生出松香,帶着油膩的草木味。回味無窮,讓人想吐。
“很難喝?”安楚也皺眉了。
裴謙連連皺眉,将碗擱下後半晌沒回過神:“太難喝了,放什麼了?”
“鐵線蓮,雪松籽,銷骨草。”安楚掰出三根手指頭,一闆一眼地數起來,“都是有助于靜心凝氣的草藥,而且加的這幾種,藥理相輔相成,應該……不會有副作用。”
裴謙不可置信道:“應該?”
安楚理直氣壯地辯解道:“你這個症狀,我也是第一次見,雖說有相似的病例,但是那太久遠了,我哪兒記得具體的。”
“我可不能死,這個時候死了,你肯定不一定願意和我同穴。我要好好活着,等着有一天,你能心甘情願跟我死在一塊兒。”
“非得要死嗎?生命可貴,我更想壽終正寝。”安楚毫不避諱地說出心中所想。
至此,裴謙脆弱的心靈再次受到不可承受之痛。
次日,安楚策馬,馬蹄聲陣陣,在空幽的峽谷中回響。
替國公爺尋藥成了安楚的日常工作。
手中缰繩粗粝堅硬,若是尋常姑娘,手掌柔嫩,定會勒出紅痕。當然,安楚也有過這樣的經曆,那個時候她陪同安伯押送大貨,穿梭在夜晚的野林峻山間。
無論多害怕,安伯都不會輕易放過她。
安伯牽起缰繩,扯着辔頭,身下的馬顯得無比溫順:“下來就會被馬踩死,我是不會管你的。”
小姑娘孤零零地抱着馬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娘……我娘不會讓我無緣無故死了的!”
安伯也無所謂,小老頭兒壞得很:“那就賠你娘十吊銅錢,買你一個丫頭片子綽綽有餘。”
小姑娘聲嘶力竭地反對,她抓着缰繩哭喊:“不行!”
顫顫巍巍的小姑娘終于學會在馬背上翻跟頭,結果安伯毫不猶豫地揚鞭抽在了馬屁股上。
于是小姑娘出師未捷便摔了個狗啃屎,摔得鼻青臉腫也就算了,左手臂也摔骨折了。
安伯牽着小馬駒,毫無悔意地說教道:“沉穩,沉穩,小丫頭,你不能當一個收斂沉穩的閨女兒麼?”
安楚一想起這些,心中滋味千百重疊,痛苦又難舍。
她披着火紅的披風,并不厚,是那種絲絨面交雜的手感,緻密溫暖,将山間之寒風牢牢擋在外面。
徐行溪澗,偶見落花。
花瓣翩翩,從亮堂的一線天飄落。
一具濕軟的冰冷身體泡在水裡,看不清臉,隻見濕重的華衣半解,水和泥沖刷着她的身軀,流水勾勒出她單薄的身形。
安楚趕緊翻身下馬,将馬拴在岸邊,自己直闖闖地朝水邊奔去。
紅色的披風在水裡拖曳,落在澄澈的溪水裡,山間寒風如刀,一道一道刻進安楚的骨子間、心坎裡。
“姑娘,姑娘。”安楚拍了拍她的臉,探了探鼻息,還有氣。
她當機立斷從水裡把人撈起,身上的衣服吸了水太重,安楚沒辦法把她扛起來。
連拖帶拽拉到了岸邊的一棵槐樹下,安楚這才看清楚女人的面容。女人的發髻散亂,依稀能辨認出是出嫁女子的發式,臉上的脂粉被沖得聊勝于無,斑駁的粉痕下,露出更加自然的膚色。
目光落下,細細嗅來有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味,安楚察覺手上的黏膩有些異常,是血!
安楚三下五除二地将女人華而不實又累贅的外衣剝幹淨了。
火折子擦亮,生了一堆火,馬在岸邊飲水,深林之中偶有脆聲鳥鳴。
陰翳投下一片又一片,落在兩人身上,光怪陸離,眼前雲影天光連成一片,明亮的水色照亮她的眼。
安楚擡手間,看見女人手腕側殷紅的傷痕,是長年累月沉積的暗色,亦或是打娘胎出來就有的痕迹。形狀奇特,像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
她突然記起來了一件事——自己被山裡頭那戶人家收留的時候,那位老大爺曾經提到過,自己的閨女手腕上有一道紅色胎記,像一隻鳳凰,以後必定大富大貴。
安楚心中滋味複雜,不知這女孩遇到什麼麻煩,她例行檢查女人的脈搏和其他身體部位,發現她居然有了身孕,安楚心中驚駭掀起千層浪。
這下麻煩了,一大一小,月份還不足,該如何是好。
她将披風搭在火堆上烘幹,抛卻了女人贅餘無用的衣袍,将她裹好了抱在懷裡。
馬上兩人,安楚身量正好擋住了懷裡多餘的人,她解下腰封,将懷裡的人系緊,保證對方不會受到颠簸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