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玉哥的右胳膊被劉大夫與張娘子雙雙診斷為骨折,不過折的不算嚴重,且勝在隻五歲,正是長身子的好時候,先由着劉大夫在折了的胳膊上塗上一層厚厚且黑乎乎的祖傳藥膏,再仔仔細細的裹上柳樹皮,最後用細布綁的結結實實,之後便也就将養個百八十日,且每日配上溫補的湯藥,便也能将養好了。
送走了劉大夫與張娘子,錢氏又親自将盧氏及其三個子女,送至三進靠西邊的福瑞院歇息,并又命丫鬟婆子在福瑞院的正房外間另安排了一桌席面,好讓還未吃上幾口熱湯飯的盧氏母子四人吃好喝好,又開了庫房,拿了好些補品湯藥給玉哥兒,雖錯不在九娘,但大面上還得顧及,不過是些東西物什罷了,又礙不着什麼,還能赢得大度周到的賢名,錢氏自是樂得大方。
而沈老夫人,自然也送了好些補品給玉哥,又挑了幾匹上好的金陵織造府出的貢緞雲錦,贈了盧氏,香姐,嬌姐,玉哥,乃至順哥。
這會子,玉哥胳膊疼痛,才吃了湯藥補品便索性就着正房外間的羅漢床睡了,嬌姐自小便同玉哥兒黏一塊,玉哥今個遭了大罪,她已然掉了一瓷碗的淚水,也便累了,由着乳娘服侍着,又有盧氏心疼的吩咐提點着,便也直接抱到了内室的黃花梨雕五福祥雲拔步床上睡了。
見屋裡頭雙生姐弟已然睡熟,内室寝屋,自有乳娘服侍着熟睡的嬌姐,到底心疼玉哥折了胳膊,又念着将将初到金陵梅花巷的沈家,便遇着了這麼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煩心事,盧氏便索性屏退左右,拉了香姐,雙雙在外間的羅漢床邊上的繡墩上坐下,一邊照料着睡的不踏實的玉哥,一邊則壓低聲音,同香姐說起了私房話。
“都說沈家女的賢名遠播,一女難求,又說什麼沈家兩百多年的大家大族,底蘊深厚,今個兒我倒是瞧的真真的,雖說是玉哥鬧騰了些,但,那個九娘才三歲的年紀,還是個姑娘家,卻半點姑娘家的柔順都沒有,更不懂個謙讓的道理。”
話到這兒,盧氏瞧着睡夢中都好似還在疾聲呼着痛的玉哥,一邊心疼又愛憐的輕撫了撫玉哥那怎麼也撫不平,因疼痛而攢在一起的皺眉,一邊則咬牙切齒的冷哼道
“哼!俗話說的好,三歲看到老,瞧那九娘今個的做派,日後誰家讨了去,那才是真個兒倒了八輩子血黴呢!别說我們今個兒遠道而來,放眼瞧瞧,整個大華國,哪有半點姑娘家的樣兒,竟打的客人摔了個骨頭都折了。”
盧氏邊不解氣的咬的牙齒咯吱作響,便想着玉哥痛的那小樣兒,又不禁心疼的紅了眼眶。
“說到底這事,也是因那八娘而起,自家姐妹都能擠兌欺負,正所謂窺一隅而知全貌,可見沈家女的名頭也不像傳揚的那般好。”
自打玉哥摔折了胳膊,盧氏也便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偏生這事倘宣揚開,倒是遭了大罪的玉哥的錯,便是為了玉哥的名聲,他們也隻得打落了牙齒再活了血往自個兒肚裡頭吞,不但如此,于沈老夫人及錢氏,将此事按下去,還得感激涕零,并舍了一張老臉,處處陪小心裝孫子,
說起來,當真是裝了滿肚子的苦水無處訴,這廂,便是關起門來,同自家大姑娘說句心裡話,還得顧忌着莫叫旁人聽了去,此番苦楚,當真是一把心酸一把淚呐!于是,在說了九娘又說了八娘,自然也沒說夠,盧氏仍舊蹿着一肚子火氣道
“再說那五娘,嘻嘻哈哈的,半點規矩都沒有,你大哥多麼溫厚知禮的性子,允文允武又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在咱們錦州城,那可是姑娘們争破了腦袋都想嫁的第一好郎君,偏生你四姑祖母,想将那五娘一個小娘生的同你大哥湊成對兒,倘沒玉哥兒那事,我還得寫封信回去問問你祖父與你爹的意思,現在,這信也甭寫了,改明兒,我便回了你四姑祖母,順哥兒是萬萬不能與那膽子大到能戲弄外男的死丫頭結親的。”
香姐到底十二歲了,自是曉得此次來金陵,一是為了兄長的舉業,沈家族學,天下聞名,哪是錦州官學能夠比拟的。
二則,是為了兄長能夠近水樓台先得月,借着四姑祖母的光,與沈家結一門親,日後兄長是要入仕的,而萬家在錦州甚至在北疆都是說了算的,可是耐不住終究是一家子武夫,以至于兄長放着北疆那麼多豪族門閥不能挑,隻能來金陵求着四姑祖母的身份,好與沈家結一門親,沈家那可是清貴大族,綿延了兩百多年的繁盛且不說,如今沈家子弟尚在朝廷為官的便多不勝數,便是那些門生故舊外加姻親,說是遍布朝野上下,也算不得吹噓的。
但,現在因着玉哥摔折了胳膊一事,母親便要回了四姑祖母的好意撮合,香姐立時便有些不安的勸道
“阿娘,說到底,玉哥與嬌姐自生下來,便念着她們倆個雙生且生的一模一樣,上至祖父,下至奴仆,個個都稀罕的緊,嬌姐到底是女兒家,嬌慣些倒也不打緊,可玉哥,在錦州哪日不得鬧些事出來,卻仗着有祖父的偏疼偏愛,以及父親母親的疼寵,便也就越發的無法無天,才終究惹來今日的是非。”
盧氏萬萬料不到素日裡知禮懂事的香姐,竟能說出這般令人着惱且無地自容的話來,一時間想指着她的鼻子罵一通,到底是惹了哪路神仙,才有今遭的瘋話,卻不成想,下一刻,聽着香姐長長一聲歎息後,便握住了她的雙手,并稍稍拍了拍,以示安撫,終究念着香姐是自家嫡出的大姑娘,盧氏也便被安撫的心中怒氣與悶氣頓去了不少。
“阿娘請允女兒将一直藏在心裡頭的話說完,再責怪女兒便也不遲”
見盧氏靜靜的看着自己,就好像在看一個陌生的熟人一般,香姐的心,不由得揪了揪,便還是開了口
“依女兒來看,今個讓玉哥吃這麼大虧,咱們雖心疼些,卻好在能叫玉哥曉得,什麼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日裡,咱們萬家在錦州,乃至在北疆都是一個字出去,旁人家裡上趕着巴結的主兒,玉哥自是驕橫慣了的,倘是在錦州,别說玉哥指着三歲女娃的嘴巴喚小結巴,便是指着祖父的嘴巴,祖父也隻有高興的,哪裡有人敢指責半句不是,如今在沈家,卻因這事,不僅玉哥自個兒摔折了胳膊,便是母親與我們兄妹幾個,都落得個沒臉,還得記着四姑祖母以及四表嬸替玉哥開脫的恩情,更得備上厚厚的賠禮給九娘一個三歲小女娃,這些原本都是極丢臉的事。”
香姐一襲話,直說的盧氏肚子裡勉強壓下的那團火,蹭的一下又蹿上了不少,而香姐卻滿眼堅定的繼續往下道
“不過,這對玉哥來說卻是再好不過的事,至少,從此以後,玉哥便曉得,萬家便是在錦州乃至在北疆再厲害,也不是能一手遮天的,玉哥總要長大,日後,我與嬌姐乃至母親都得靠玉哥與大哥兩個,玉哥眼下尚小,胡鬧些,便全當個玩笑,可十年二十年後呢!不也得同大哥兩人,支撐起咱們這一房的門戶嗎?倘他能夠早點曉得些事,懂些做人的道理與規矩,便是吃些虧,總也比那些個不成器的纨绔要強的多呐!”
見盧氏一臉的怒容在自己的一襲話後,先轉變為驚愕,之後又轉變為不敢置信,最後,終究盡數變為理智的欣慰,香姐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并将高高懸着的一顆心盡數揣回肚子裡,又繼續往下道
“我曉得阿娘心疼玉哥,也曉得今日這些話從女兒的口中說出來,便是忤逆不孝,可是女兒為了阿娘,為了大哥,玉哥,還是得把話說完說盡。”
先前那一連番的話,便已讓盧氏對香姐刮目相看了,既然那些話都聽了,下面的話,盧氏便也能羞愧着一張老臉繼續聽下去了。
“今個阿娘那做派委實不妥,至于綠蕊那丫頭,阿娘萬萬不能在金陵處置了,便讓她在西廂的下房裡頭待着,索性眼不見心不煩,等回了錦州再處置也罷,若是不然,先頭阿娘那般為了玉哥不管不顧,怕是落在四姑祖母的眼裡,便千萬不是了,不過好在阿娘也是心疼玉哥,咱們萬家自來又是戍邊武夫之家,也說的過去,若是再因着綠蕊一個丫鬟,便是因小失大了。”
盧氏見香姐分析的頭頭是道,一邊惱着綠蕊那丫鬟,一邊又欣慰香姐的知禮大方,盡數将羞愧咽下肚,立時便反握住香姐一雙白嫩如蔥的手,連連點頭道
“好好好,都依你,阿娘都依了你便是,咱們這一房,除了你大哥,也就隻你,不用為娘操心了,自小,你便是個有主意的,如今大了,主意便越發正了,阿娘隻有為你高興的。”
見盧氏聽了自己的勸,香姐長長松了口氣,心思轉了轉,便又趁熱打鐵往下道
“至于大哥的親事,祖父與父親都有交代,四姑祖母素來是個念舊的,隻要阿娘開口,定然會為大哥牽了與沈家姑娘的紅線的,雖說五表姐是個庶女,性子跳脫了些,卻心地不壞,為人又逗趣又聰慧,且五表姐的父親,也就是二表伯父,如今在保定府任知府,又有大表伯父幫襯着,進京是遲早的,畢竟大哥結親,結的是沈家人脈,有那樣一個前程似景的嶽父,以及位高權重的大表伯父,阿娘何必要論五表姐是嫡還是庶呢!更何況,沈家的庶女嫁嫡子的比比皆是,我父親,到底也隻是因着祖父,恩蔭了個五品的遊擊将軍罷了,比不得大伯能夠繼承萬家家業,也比不得三叔悍勇無雙自謀前程,文官清流素來又看不起我們這樣的人家,倘推了五表姐這門親,怕是會拂了四姑祖母的一番好意,怕隻怕四姑祖母此後便惡了咱們,且不說與沈家結親,便是大哥在沈家族學,怕也不好過。”
香姐這一通分析,盧氏自是曉得有道理的很,但奈何,她已然打定了主意,這會子哪裡聽得進香姐的勸,便隻握着香姐的手,重重歎了口氣道
“阿娘曉得你的意思,但,五娘那樣的兒媳,我實在無福消受,怕是你大哥被她這一頓捉弄,日後可不得繞着她走呢!”
又輕歎了聲,盧氏這才伸手撫平了香姐的皺眉,又含笑瞧着一臉懵懂不知的香姐片刻,這才又道
“所以,即便為了你大哥,我也得推了這樁婚事,不過你放心,你阿娘雖不及你心細,也不比你讀的書多,卻也是曉得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