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沉默了三四息的功夫,原本融洽祥和的氣氛一度染上了詭異的寒霜。
其間服侍的幾個丫鬟婆子自是眼觀鼻鼻關心的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原因無他,能夠在清正堂正房屋裡頭服侍的丫鬟婆子,無疑都是錢氏的心腹大丫鬟以及管事婆子,現下瞧見幾日不見的九娘突來請安,自然,腦子裡幾乎不約而同的出現了那一日,九娘忤逆四老爺,喝了熱油的模樣。
眼下又是九娘傷後頭一遭來清正堂,也不曉得四老爺瞧見了她是個怎樣的心思,這些個丫鬟婆子既然能爬到錢氏心腹的位置,自然不是個傻的,哪裡敢在境況不明之下,胡亂出聲。
丫鬟婆子們不敢出聲,為人妻為人母的錢氏,自打瞧見踏進屋門的九娘之後,面上恬淡的笑容便不自覺退了幾分,又觑了眼自個兒的丈夫,面色打起初的微微詫異到眼下的面容和緩,錢氏略略松了口氣的同時,也大緻揣測出自己丈夫的心思,無非就是瞧見九娘傷着還巴巴的來清正堂請安,雖心裡頭不喜嫡次女的愚鈍已經那日的忤逆,好在還知道表孝心,那便是還沒有到無可救藥的地步,總歸年歲尚小,日後仔細教導也便是了。
錢氏心裡頭轉了幾遭,再去門邊傻愣愣的九娘,不論是她那緊張到攢成拳的雙手,還是面上略顯蒼白的畏懼,亦或是僵硬到無措的雙腳。
‘當真是蠢鈍如豬狗,教都教不會。’
錢氏心裡頭暗暗給了九娘一句評價之後,又無聲的歎了口氣,這才打破了屋裡略略讓人不安又凝滞的氣氛。
“張娘子不是囑咐你好生養歇着麼,怎的這麼大清早的過來了,可是有什麼事?”
聽得了錢氏的這一句,又偷偷擡了擡腦袋瞧了眼錢氏以及四老爺雙雙不善的眼色,驚的九娘趕緊低頭垂眸時,也深深吸了口氣,又将攢起的雙拳更是加了幾分力道,已然做了好了決斷的那一刻,便撲通一聲,直挺挺的跪到了地上。
突來的這麼一跪,立時便驚的屋裡的丫鬟婆子紛紛往外避,而留在屋裡的錢氏與四老爺則雙雙皺眉,可見這夫妻二人對九娘這一跪并不是十分的滿意。
不過,不滿意歸不滿意,不論錢氏還是四老爺,誰也不是傻子,既是九娘剛剛踏進屋門,便給她們下跪,便猜着了,這個嫡次女是來請罪了。
正當夫妻二人默契的收了面上的不滿,等待着九娘接下來請罪之言,哪裡料的到,九娘竟然不按常理的出牌。
倘尋常人忤逆了爹娘,哪一個不是跪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求原諒,再連連作保,以後絕不再犯,或者幹脆自個兒動手将那兩個奴兒攆出府,而她們為人父母的,哪裡當真會同年歲尚小的女兒計較,也便順着台階安撫幾句,便也就徹底翻篇了。
但,九娘不似常人,跪下之後,面上毫無愧色,更沒有痛心疾首的知錯懊悔,有的隻是同往常一般無二的窘迫不安。
單單這麼一點,已然讓錢氏心裡頭直把自己所出的這個嫡次女罵個狗血淋頭,而四老爺就更甚了。
他原本都打算好了,九娘一哭着認錯,他便做一回慈父了,哪裡想到這個嫡次女壓根就上不得台面,仍舊是從前那個一棍子打不出半個悶屁的木頭樁子,當着是可氣。
然而這會子的九娘,不知是到底年歲太小,不懂得察言觀色,更不曉得揣測人心,還是心裡頭也憋着一股子陰郁悶氣,便是跪,也跪的背脊挺直,至于錢氏與四老爺心裡頭所想的痛哭流涕的認錯,就更沒有了。
有的隻是,跪下之後,碰碰碰的,連着三個結結實實的磕頭。
九娘這三個頭磕的着實是結實非常,在她磕頭過後,又挺直了脊背跪好的那一刻,可以發現她剛剛觸及地面的額頭,已然紅了一片。
錢氏到底是母親,便是心裡頭再氣九娘不争氣,就是個萬年不變的榆木疙瘩,也還是在瞧見九娘額前的那一片紅,駭的眼皮一跳,剛想喊了避出去的丫鬟婆子趕緊拿了冰來敷一敷,這女孩兒家家的,容顔比什麼都重要。
可,還不等錢氏的聲音喊出口,便被四老爺森森的怒氣堵在了喉嚨裡。
“這大清早的,又是發的哪門子颠,巴巴的跑到清正堂來磕頭,你爹娘老子還沒死呢!勞煩不着你磕頭。”
四老爺這一句,着實算的上言辭言語的苛責了,倘被旁人聽了去,九娘少不得就得背上一個抹不掉的污名了。
同在屋裡的錢氏,聽得腦門上的青筋隻跳,面上也越發的黑如鍋底,一時怪九娘實在太愚鈍,跪下求原諒再加幾滴眼淚就成,偏生似個木頭樁子一樣,隻曉得磕頭,半個字錯字都沒出口,一時又怪四老爺苛責太過,九娘不過就是年歲小,原本又是個愚鈍的,哪裡就論到了生死呢!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
不過,倒不是九娘愚鈍似個木頭樁子,幫個錯字都肯認。
九娘此番來,本就是認錯求原諒來的,哪裡就不曉得開口認錯呢。
隻是九娘本就笨口拙舌,便是心裡頭攢了一堆話,輪到嘴上要說了,便也要先給自己鼓一鼓勁,才能夠順順利利的說出口。
然而,哪裡曉得她的父親怒氣來的這樣快,壓根就不給她開口認錯求原諒的機會,便是一通苛責下來。
這一襲誅心的言語,幾乎将九娘的一顆心捅了一刀又一刀,痛到麻木的那一刻,九娘也便深深呼吸了幾個來回,也就好了。
與此同時,四老爺苛責了一句之後,并沒有将心中怒氣宣洩幹淨,又一時想着那日九娘為了兩個奴兒便喝了熱油,便疾步行至跪的脊背筆直的九娘身前,恨不能踹上一腳才能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