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被告知他那位從未見過的母親離世,到被一個兇悍的士兵壓到太極殿,那一天的血腥味熏得他頭都要炸了。他小心翼翼躲在柱子染紅的柱子後面,驚懼不已地躲避着那個玉面修羅,連為過世母親哭一聲的勇氣都沒有。
那一天是周明赫短暫而潦草的人生中最絕望的一天——卻也是他重獲新生,終于被過去偶爾偷得的光明徹底照耀的一天——他終于離開了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抓住了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希望,來到了姑母的身邊。
姑母。
深夜無人處,周明赫躺在幹淨暖和的被窩裡,側身而卧,面無表情地盯着堅實冰冷的牆面,漆黑沉靜的眼瞳中全然不見前幾日的純真可愛。姑母若是看見了自己這副冷漠的模樣,一定會吓一跳吧。
周明赫自出生起就是人人都可打罵的野種,宮女太監們不被允許與他講話,除了每天有飯菜送過來,他在荒蕪的冷朱閣活得與野獸沒有區别。
其實一開始,他并不為此傷心難過,因為他什麼都不懂。不知道自己是被抛棄的孩子,不知道自己野狗一樣的生活方式是錯的......直到遇見了一個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塵埃的女孩,那時姑母還是個小孩子,她牽着玉生的手,又毫不嫌棄地向他伸出了手,說:“我是姑母,你是明赫,周明赫。”
姑母。
這是周明赫學會的除了“野種”以外的第一個詞。
從那以後那個自稱是他姑母的女孩就常常來冷朱閣探望,她帶來熱騰騰的飯菜和溫暖的被褥衣裳,會讓橫雨把他洗的和她一樣幹淨後,溫柔地抱着他講許多話。大多時候都是講一個叫“蘇扶楹”的女人,姑母說他的母親很愛他,親自為他選了“明赫”這個名字,有通達顯耀之意,是很好的祝願。
每當姑母抱着周明赫講話時,他就會閉上眼睛靜靜靠在她懷裡,想象她的世界。
周嫽的世界一片漆黑,卻給周明赫一片漆黑的世界帶來了光明和希望。
周明赫翻過身正躺在柔軟的床鋪中,伸出一隻手于半空中,什麼也看不見。這就是書上說的“伸手不見五指”。
他努力辨認黑暗中非常模糊的手掌輪廓,在确認自己絕不可能分辨出來後,詭谲冰冷的臉上突然綻放了一個天真燦爛的笑容,這樣的場景發生在一個九歲小兒的臉上實在恐怖吓人,妖異非常。
姑母不在府中的這兩日,周明赫無趣極了。他手裡攥着姑母為他做的小玩具,身後跟着一個名叫桑喬的侍女,漫無目的地在府中閑逛。
橫雨是公主身邊的大丫鬟,除了剛開始幾日奉公主的命令親手照顧周明赫,餘下的日子便将男孩交予了桑喬專門照看。
“桑喬姐姐。”周明赫終于停下腳步,轉過身仰頭看向高大的女人:“姑母什麼時候回來呀?”
桑喬性子沉穩寡言,聞言隻是恭敬回答:“奴婢不知。”
陽光下周明赫奶白的小臉像是一團柔軟的雲朵,讓每一個路過他們的侍女都忍不住心軟。被男孩淚眼汪汪注視着的桑喬終于敗下陣來,但也沒有多說公主的事情,隻是提議:“奴婢陪小殿下一起做遊戲吧。”
在冷朱閣與周嫽相伴的短短時間讓周明赫很會察言觀色,他轉了轉小鹿一般靈動的眼睛,突然伸出手慢吞吞拉着桑喬來到路邊的白玉長凳上坐下,而後親昵地晃了晃女人的胳膊,央求:“那桑喬姐姐給我講講姑母的故事嘛。”
桑喬義正言辭拒絕:“奴婢不敢妄議公主殿下。”
他眨了眨眼,小聲說:“那就和我誇誇姑母呀,誇人總不算妄議吧。”
桑喬不為所動:“小殿下莫要為難奴婢。”
周明赫不喜歡這個石頭一樣的人,她這樣油鹽不進的樣子總會讓他想起從前守在冷朱閣外面的士兵。他撇了撇嘴,終是不敢對她發脾氣,于是換了個話題:“那你給我講講玉生公公吧?他是怎樣的人?姑母為何如此喜愛玉生公公?”
桑喬硬邦邦重複:“奴婢不敢妄議玉生公公。”
周明赫一噎,又問:“那奢雪與橫雨姐姐呢?她們也是你不能說的嘛?”說完,未免自己顯得刻意,于是補充道:“公主府裡我就識得他們幾人,隻是想要多了解了解他們,桑喬姐姐若是覺得為難便算了。”
“奴婢身份卑微,望小殿□□諒。”
好吧,雖然沒能從桑喬那裡套出來話,不過周明赫也由此更加确信玉生、奢雪與橫雨三人在公主府地位極高。
“那桑喬姐姐同我講講你的故事總可以的吧?”周明赫撒嬌:“姑母不在,我真的好無聊啊。”
聞言,桑喬沉悶的臉上終于展露一點笑言:“小殿下既覺得無趣,奴婢給您念書如何?”
周明赫愣了一下,問:“桑喬姐姐很喜歡念書嗎?”
女子唇邊笑意加深,“是,奴婢很喜歡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