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正廳角落裡的王芳蘭小心抱着懷中的女嬰,一邊小幅度地晃動着哄睡,一邊又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不遠處跪在軟墊上的婦人。
這婦人沒有名字,旁人都叫她韓家媳婦。剛見面時王芳蘭固執地揪住她不肯撒手,非得問清楚她成親前又叫什麼,隻是這人似乎腦子有些問題,從前許多事情都記不大清了。
想起自己抱來懷裡的孩子後,昏迷不醒的女人立刻睜開眼就要争奪的情形,王芳蘭不禁摟着孩子打了個寒顫。她趕忙往後退了幾步,背過身子擋住地上女人直勾勾看過來的眼神。
雖說這本就是她的孩子沒有錯,王芳蘭也十分同情這個無依無靠的女人,可女人瞧着精神實在不怎麼正常,她也不敢冒險将尚在襁褓中的脆弱嬰孩交過去,隻能默默站在一邊不斷祈求公主早日到來。
不知是否因為全能的公主聽到了王芳蘭的祈禱,等她再次扭頭朝背後看去時便見到公主氣定神閑地從門口進來。她心中一喜,連忙小步上前:“參見公主。”
公主朝王芳蘭笑了笑,示意她不必慌張,于是她竟真神奇地定下心來。公主那樣厲害的人,一定能将所有事處理得漂漂亮亮。
玉生在一旁擺擺手,王芳蘭低下頭抱着孩子快步走出去。
地上的女人似乎情緒十分激動,呃呃啊啊地低聲叫了起來。
周嫽淡定上前坐在主位上,解釋:“天黑了,小孩也該去睡覺。”這是在解釋抱走她女兒的原因。不待女人作出反應,她沉聲提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人隻是節奏雜亂地向外呵氣,并不回答。
在一旁看着婦人的小侍女回答:“公主,這人沒有名字。”
周嫽也不在意,面無波瀾地端起手邊的茶盞慢吞吞地喝起來,室内一時間陷入無邊的寂靜當中,隻聞屋外悉悉索索的蟲鳴聲。
正當小侍女将要忍不住打哈欠時,低低的蟲鳴終于被一串輕快的腳步聲取代。原來是個小太監捧着一沓紙快步走過來,入了堂内哧溜一下跪下去,雙手舉過頭頂将幾張紙呈上去。
“咳。”玉生清咳一下伸手拿起紙,幾下抖開後快速掃過一遍,而後大聲念出來:“京北郊苗家村苗昆長女苗大姐,順昌二十九年生,平康六年與京北郊小韓村韓虎成親,七年為京北郊東地主韓元天誕下一子一女......”
男人聲音由尖銳慢慢轉為和緩,想來也是可憐她的遭遇。
順昌二十九年生,和周嫽一樣大的年紀。
若不是查了苗大姐的戶籍信息,光聽她粗啞的聲音誰又能想到這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
周嫽放下茶盞,站起身走到女人跟前,“苗大姐,我是周嫽。”
從周嫽進門起就一直跪在軟墊上低着頭未曾行禮的女人終于有了動靜,她瘦弱的身體像是無法控制一般顫抖起來。小侍女被她吓了一跳,趕忙蹲下去想要按住她,以免驚擾了公主,卻不想苗大姐力氣大得很,直接将她推倒過去。
玉生冷眼旁觀,低頭附在周嫽耳邊将這一幕小聲轉述出來。他使了個眼色,兩名侍女一齊上前壓制住苗大姐,女人又掙紮幾下無果,大概是知道自己反抗不過,漸漸也安靜了下來。
周嫽不顧玉生的阻攔走上前緩緩蹲下來,雙手按在苗大姐的肩膀上,單薄的衣裳下是冰涼的軀體。她一字一句将事情原委緩緩道來:“你生下了一對龍鳳胎,男孩被韓老爺留下來,至于女孩沒過幾天就被抛棄到了我府上。你的丈夫韓虎被人收買為了錢财告我強奪人女,因為無憑無據也無理,已經被官府押在大牢裡了。”
她頓住,仔細傾聽與自己不過一掌之隔的女人的聲音。這苗大姐能夠裝作昏迷的樣子,想來意識清醒的很,并不傻。
周嫽安撫性地順着她瘦削的脊背與肩臂撫了撫,聲音沉穩有力,努力讓女人感受到自己沒有惡意:“我從沒想過奪走誰的女兒,既然你想和自己的女兒待在一起,我可以再将她的戶籍改回你那邊去。”
幼女院的女孩們都暫記作張姑姑的孩子上報給官府進行統一管理,這樣并不是長宜之計。蘇扶楹曾經倒是和先帝提起過将它向官方的組織靠攏,隻是先帝向來不喜蘇扶楹做這些“沒用的雜事”,并且隻是覺得周嫽在鬧着玩,因此從未放在心上過。
在周嫽以及侍女的耐心解釋與安撫下,苗大姐終于停止了瑟縮與呵氣聲,逐漸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周嫽甚至以為這一夜就要這麼陪着她在大堂過完時,苗大姐終于說出了她來到公主府的第一句話:“公主......”
周嫽直起酸澀的腰,微微一笑,沖着女人搖搖頭:“叫我周嫽就好。”倉禀實而知禮節,面對苗大姐這樣衣不暖食不足的苦命女人,她沒有資格去擺公主的架子。
她緩緩将女人扶起來,又由玉生牽引着坐在軟凳上,立刻有侍女倒了熱茶過來。
周嫽将冒着熱氣的茶水推到女人手中,再次解釋:“接你過來是擔心你自己一個人待在家中會有歹人迫害。這段時間就先在公主府裡住着,等到事情處理完畢有三個去處供你選。一是留在幼女院裡打雜,有工錢也能一起照顧映潔——就是你的女兒,二是帶着映潔離開這裡,我會給你找個别的活幹,三是跟你丈夫一起死。”
當然,最後一句半真半假是吓人的。她确實會讓那個叫韓虎的村民死,但此事與苗大姐無關,她不會平白牽連别的人,這麼說也隻是提前讓女人明白自己的丈夫必死無疑。
苗大姐樸實的臉上因為“死”字浮現出明顯的恐懼,就在周嫽以為她會吓得說不出話準備明日再說時,女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開始磕頭,哭喊:“公主大人有大量,求公主饒過俺家的!求公主繞過俺家的!女孩俺們不要了,隻求求公主放俺們一條生路啊!”
女人凄慘的懇求像是秋日裡一盆涼水潑在周嫽頭上,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的意思——用女兒換她丈夫的姓名。周嫽手指猛地攥緊,愣在原處,一時間不知所措。
玉生見到公主無措的可憐模樣,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同時又氣不打一處來,公主好心好意幫忙,這女人竟還不領情就罷了,竟還将公主當作為難他們的惡人。玉生尖細高昂的斥責脫口而出:“放肆——”
“玉生!”周嫽喝止将要發怒的男人,抖着手深呼吸兩口氣。
周嫽思索過來後,就能明白苗大姐為什麼會這樣想。對苗大姐來說,旁人看來自私自利的丈夫卻是自己的天,沒有了丈夫她自己一個人在村子裡恐怕要吃不少的苦。她當然要拼盡全力保下丈夫。
至于周嫽說的前兩種選擇,對于一個從來沒有接受過教育,甚至人生中隻有父母與丈夫的女人來說是難以想象的。或許苗大姐根本沒有聽懂她前面說的什麼,隻聽到了最後那句“跟你丈夫一起死”,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緻命的打擊。
是周嫽太自以為是了,先入為主地覺得女人會無比痛恨将她典賣出去的丈夫,強勢地将自己認為好的道路高高在上地擺在她面前,逼她進行無比艱難的抉擇。
這對苗大姐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折磨。
愧意如潮水般湧上胸口,讓周嫽一顆心漲漲的。她張了張嘴,有一瞬間的啞然,隻得先讓人起身。
小侍女立即上前把一隻磕頭的女人攙扶起來,側目瞅着她凄苦的臉,猶豫兩秒還是掏出手帕為她擦去由額頭往下淌在臉上的血,小心翼翼禀報:“公主,苗大姐頭磕破流血了,看着怪嚴重的。”
周嫽扶額:“快請大夫。”
她這晚沒有睡覺,一直等到大夫過來為苗大姐上好藥後,又好聲好氣再三安撫。終于讓女人平靜下來後才離去,等走出去時天已經涼了。
玉生心疼:“公主先去睡一會兒吧。”
周嫽熬了一整夜,頭疼的厲害,便先聽了玉生的話回到房中補覺,等醒來時晌午都過了。
玉生服侍她洗漱過後,侍女們端來飯菜,他端起一碗紅棗蓮子粥輕輕攪拌幾下,舀起一勺,“公主先喝些粥吧。”
周嫽偏過頭,神色恹恹:“要是蘇扶楹還在就好了。”
雖然在外人面前總是稱呼姐姐,但私下裡,周嫽對蘇扶楹一直是直呼其名的。按照女人的話來說就是:“反正你也不服氣我,幹嘛還要裝模作樣喊姐姐?”
那個時候周嫽剛剛失明,性格暴躁易怒,陰晴不定,無論是誰出現在她跟前都要被她發好一通脾氣,就連伺候她的太監宮女們都忍不住背地裡抱怨。隻有受她打罵最多的玉生像個沒事人一樣依舊認真小心地伺候着她。
因此當蘇扶楹提出将周嫽接到身邊照管時,周嫽是十分厭惡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的。
蘇扶楹全然不在意小周嫽的抗拒,大方表示不想叫姐姐可以不叫,于是周嫽便一直喊她名字,一直沒有改過來。現如今“蘇扶楹”這三個字也已經深深刻在了周嫽心中,永不磨滅。
玉生又聽到了那個女人的名字。他靜靜垂眸看着碗裡香甜的粥,面上一派鎮定,一顆心卻是因為這句話擰得緊緊的。
公主剛出生還沒來得及睜開眼,母親就已經咽氣了,先皇不願意施舍給女兒哪怕一個眼神,同胞哥哥更是視她宛若仇人。公主從小就孤苦無依,身旁沒有正經的大人教導,直到七歲那年才遇到了唯一一個願意接納她的長輩。
公主是很依賴蘇皇後的。
她提起蘇皇後時是那麼傷心,殊不知身邊也有個玉生同她一樣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