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嫽細心聽了一會,那聲響不遠不近,仍沒有斷絕,“你可聽見什麼聲音?”
鐵離四周看了看,“沒有,公主可是聽着什麼奇怪的聲音了?”
周嫽十分确認:“嗯......有風吹樹葉的聲音。”
“風吹樹葉?”鐵離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公主說的是李小将軍吧!”她解釋道:“公主不是在這住下了嘛,陛下擔心有邪祟纏身打攪公主養病,便叫來了李小将軍抱着六道木樹枝守在重華宮外,為公主驅鬼辟邪,保佑平安。”
周嫽聽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周翰這是什麼意思,殺人放火的是他,逼宮謀反的也是他,邪祟要纏也該是纏在他身上才是,與周嫽有什麼關系。就算沒那勞什子的六道木,她也會平平安安無災無難的,周翰這麼做不是平白咒人嗎!
“本宮不需要!”周嫽沒好氣地說,“叫那人把樹杈子拿遠點,本宮又沒犯什麼錯哪裡會招來邪祟!”她嫌棄不吉利,讓鐵離趕緊把那個李小将軍趕走。
鐵離又是為難,她不過是個小小的侍女,如何能夠罔顧陛下的意思呢。哪怕知道陛下疼愛福瑄公主,她作為奴婢也自然應該事事以陛下的命令為主。隻好十分牽強地寬慰:“公主莫惱,陛下也是關心公主,沒有别的想法。”
周嫽閉唇不語,過了會兒才說:“讓他過來。”
鐵離不好這點小事都拒絕,揚聲朝外頭喊:“小将軍,公主召您呢!”
堅實有力的步伐很快逼近,周嫽端正姿态,每一回便聽見一道十分具有穿透力的少年音——
“臣李堪,拜見公主殿下,公主萬福金安。”
周嫽小心上前一步,緩緩伸出手。鐵離不明所以,看了看李堪又看眼公主,連忙扶着公主那隻手放在六道木樹枝上。
“你起來吧。”公主這麼說着,手卻沒有放下來。
于是李堪隻好抱着樹木身子朝後面仰去,再慢慢站起來,小心不讓枝葉紮到公主。
也是少年這麼一仰,才叫終于讓鐵離瞧見他幾日來始終被擋在六道木樹丫後的臉龐。
哪裡是上戰場殺敵的小将軍,分明是個白裡透紅,清俊優美的小公子!
鐵離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直到公主捏了捏她的手,方才回過神來,“公主有何吩咐?”
周嫽微微一笑:“方才你說祛除邪祟,倒是提醒本宮了。”分明看不見,可她還是精準找到了鐵離所在的方位,将頭轉過去時,讓鐵離不由得産生了一種被公主注視着的奇異感覺。隻聽得女子将計劃娓娓道來。
原來公主憂心陛下被邪祟纏身,于是想到用這六道木為他做個龍雕放在床頭,如此不僅能夠淨化那些不幹淨的東西,也是公主日日夜夜盼着陛下好的一番心意。
知道鐵離猶豫,周嫽笑着補充道:“用不了這麼大一根木頭,煩請李将軍為本宮砍下來一些吧。”她也不去管鐵離是否同意,直接吩咐李堪該如何做。
而那李堪也是個憨傻的,公主話音落下不過片刻,他便二話不說提劍削去一塊好木,彎腰恭敬地遞給周嫽。
鐵離阻止不能,無可奈何歎了口氣,隻好由着這位難伺候的主子來了。
周嫽又叫人找來刻東西的各項工具,也用不着鐵離伺候,搬個闆凳坐在屋檐下便刻了起來。
她刻東西時很是專注,手上邊摸邊劃,手指動起來簡直眼花缭亂。伺候公主這麼長時日,鐵離還是頭一回見公主這麼安靜,心底那點對李堪不聽她指示的埋怨也消去了些。
三人一位靜靜坐着刻東西,一人好奇地歪頭看那刻東西的人,另外一個人則懷抱着粗大的六道木矗立在院子中央,猶如守護雕塑一般。
沒有周翰,一時也算得上歲月靜好。
待到四方天空的光亮漸漸褪去,黃昏便來臨了。火焰燃燒般的夕陽染紅了大片的雲朵,李堪的影子被拉的老長,他抱着六道木枝丫,影子便真的像一棵樹。樹頂的影子以極緩慢的速度向前攀爬着,直至将那認真做事的女子全部籠罩在樹蔭裡。
李堪很想移開,繼續使她被陽光澆灌,可他不敢有任何動作。
“李堪。”名字突然被公主喊出來,小小年紀便殺人無數的李堪此時稱得上害怕,他渾身一緊,喉結滾動兩下,努力壓制顫動的嗓音:“公主請吩咐。”
他聽見女子帶着笑意的聲音,像羽毛一樣輕飄飄的,“往旁邊站點吧,本宮有些冷,想曬曬太陽。”
鐵離立馬說:“奴婢給公主拿件衣服。”
周嫽快結束了,手上動作沒聽,隻是輕輕搖了搖頭:“不必,還沒冷到要添衣裳的地步。”她笑了一下,“我曬曬太陽就好。”
公主都這樣說了,鐵離隻好作罷,她沖要往院子邊緣去的少年說:“小将軍,您先下去吧。”
那位叫李堪的小将軍身形僵硬了一瞬,不過鐵離覺得是自己看公主的手看眼花了,抱着樹的少年很快退到門口,繼續守着。
也不知道周翰今日做什麼去了,一整天都不在。周嫽懷抱着用布包裹的龍雕睡了一晚,等到第二日還是沒見到周翰。這一天她纏着鐵離想讓女人幫自己出去,然而在正經事上女人絕不馬虎,态度恭敬卻又十分強硬地讓周嫽留在重華宮。
這讓周嫽産生了一種自己是一隻被關禁起來的金絲雀的感覺,在于鐵離争執的過程中,她忽然想到了蘇扶楹。蘇扶楹當年是否也是跟自己一樣的處境——不,蘇扶楹可比周嫽要慘得多。至少周嫽還有鐵離願意陪自己說話,無聊了也能要來許多玩意解悶。
而蘇扶楹那樣憋悶的生活過了整整九年。
周嫽忽然安靜下來,不再說什麼了。她明白隻要周翰還是皇帝的一日,自己就絕不可能逃離他的手掌心,再怎麼掙紮都是無用功。
待到第四日,周嫽才等到姗姗來遲的周翰。令人驚喜的是,玉生也跟着一齊到來了。
“公主!”玉生帶着哭腔,想來是知道周嫽這段時間受委屈了。
“玉生!”周嫽猛地站起身來,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伸出雙手,接住她的确實惡心人的周翰。
“嫽兒。”周翰扶着周嫽的雙肩,帶着她坐回床上去,語氣歉疚:“對不住,哥哥這幾日沒有抽出時間陪伴嫽兒。”
隻要周翰肯讓玉生出現在自己面前,周嫽便知道男人這是要放自己走的架勢。她隻能吞下這段時間的怨恨與不滿,十分善解人意道:“哥哥是皇帝,自然要忙碌些,哪能一直待在嫽兒身邊。”無法得知外面世界讓使周嫽覺得不安,她不動聲色探聽:“可是朝堂裡那些人又來罵嫽兒了?”她眉頭皺起,很是羞愧的樣子:“是嫽兒讓哥哥為難了。”
不知道哪句話都笑了周翰,男人突然低低笑了起來,他隻是笑,并未回答周嫽的問題。
于是周嫽不再向他詢問,轉而從枕頭旁邊拿出裹了兩層軟布的龍雕遞給周翰,細細解釋自己的心意。
周翰見到後驚喜非常,竟直接把周嫽抱起來轉了一圈,更是萬分喜愛地抱着龍雕将她從頭到腳誇得好似神仙一般。
真是愈發瘋癫了。
周嫽心中厭煩,靜待男人冷靜下來後,才小心提出明赫年紀小離不開自己,她得回去照顧明赫。
本以為又要和男人拉扯一番,結果不知道是不是那龍雕真的哄了周翰開心,他直接大手一揮讓李堪送周嫽回公主府。
臨走前,周翰拉住馬車裡周嫽的手,再三叮囑:“嫽兒可得多進宮看看哥哥呀。”
終于能離開這鬼地方,周嫽喜不自勝,卻隻能強壓下喜悅,故作哀愁,一副很舍不得的樣子:“嗯,哥哥放心吧,嫽兒有空就來宮裡陪伴哥哥。”
怎麼可能!
周嫽可沒有忘記這男人叫自己在石闆路上跪那麼久,險些廢了自己自己一雙腿的事!
因着李堪在外面駕車,周嫽不好與玉生談話,隻是安靜地握緊男人的手,來安慰自己這麼多天以來的擔驚受怕。
玉生是看着周嫽長大的,剛剛伺候周嫽時,玉生也不過是個孩子,兩人可以說是互相扶持着長大的。尤其是在周嫽瞎眼過後,他們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玉生便像是周嫽的一雙眼睛,根本不需要周嫽刻意說些什麼話,男人就能清楚感知到她在想些什麼,事無巨細地将周身發生的事情講與她聽。
馬車抵達公主府後,周嫽在玉生的攙扶下走下馬車,向李堪道謝:“這幾日辛苦将軍了。”
李堪面對周嫽很是恭敬,甚至恭敬得過了頭。他連忙下馬行禮:“公主客氣,這是微臣分内之事。”
奢雪與周明赫等人早就得知了周嫽回來的消息。周嫽不過剛剛進門,便有個熱乎乎的小團子跑上來抱住自己——不對,是大團子了。
周嫽驚喜地将手放在明赫頭上比劃,從前隻到自己腰部的小男孩如今竟有自己胸口這般高了。男孩環住她的腰,眨巴眨巴眼淚就淌出來了,“姑母......明赫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她心底泛起層層漣漪,第一次那麼清晰地感受到了情感紐帶的傳遞,她伸手不太熟練地擦去男孩臉上熱乎乎的淚水,複而将其抱緊,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嗯,姑母回來了。”
奢雪見了周嫽也忍不住落下眼淚,周嫽好笑:“他還是個孩子愛哭,你怎麼也哭起來了。”
橫雨牽着奢雪的手,見到日思夜想的公主也是滿臉感慨,看身邊人哭得說不出話了,她便哽咽着回答:“公主可真是叫奴婢們擔心壞了!”
周嫽面上無奈,卻是十分感動。她松開明赫把兩人一起摟在懷中,不斷安慰:“好了好了,我沒有任何事,這不是回來了。”她拍拍兩人微微顫動的脊背,“是我不好,叫你們擔心了,再有下回一定先給你們報個平安。”
她沒有說在皇宮裡發生了什麼事,兩位侍女也沒埋怨為何還有下回,她們什麼都沒說,隻是抱着彼此汲取溫暖。所有階級身份統統抛卻,此時此刻聯系三人的隻有多年來攜手成長的深厚情誼。
玉生在後方看着抱在一起的三位女子,也忍不住捏着衣袖擦去兩滴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