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韶從小就知道自己長相不俗,她見過或老或少的男人們觊觎美色的黏膩目光,聽過婆子和丫鬟們在背後叫自己小狐狸精,在被賣入國公府直到今天的日子裡,也無數次受到來自主子們挑剔刻薄的打量,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純然地隻是贊美自己的美。
虞韶伸出指尖,逗趣似的挑了挑青兒的下巴,看見姑娘一瞬間害羞紅了耳朵,輕聲笑起來。
扯過巾帕擦身披上衣服,虞韶坐在缺了一個腳的妝台前,用素玉簪将長發随意地绾了個纂兒,按下正要從水裡起身的青兒,“姐姐昨日便有些咳嗽,再多泡一會兒去去寒氣吧。我去禦花園裡采梅花殘雪就是了。”
不受主子重視的宮人生病,往往隻有自生自滅一條路,青兒在宮中多年更曉得利害,當下不再推辭,隻叮囑道:“那件石青色的披風太薄了些,你去箱子底下拿那件大紅的兔毛鬥篷出來,那件更暖和——”
虞韶披着鬥篷,拿着白瓷片,腳下踩着碎雪發出吱吱呀呀的細微聲響,穿梭在梅林之中,看疏影橫斜,聞暗香浮動,隻覺得心曠神怡。白日裡的禦花園是主子們的玩樂之所,夜色中,自己這個小婢倒也能偷得一縷梅香附庸風雅。
繞過裝飾精巧的八角亭,亭中石桌上還殘留着宮中妃嫔飛花為令取樂時留下的梅枝,花箋。許是四下無人的寂靜給了虞韶安全感,她抱着大半瓶收集的殘雪,忍不住好奇地湊過去,拈起花箋看了看:
“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不知是後宮之中哪一位妃嫔留下的筆迹,筆鋒清秀隽永,倒是個愛詩的雅人。
“你識字?”
忽然響起的低沉男聲,将虞韶吓了一跳,指尖一抖花箋便如落梅一般掉在桌面上。餘光掃到來人腳上的鹿皮靴,虞韶心頭一顫,這是上用的貢物,而能在禦花園中行走的男人,除了太監便隻有——
“奴婢參見皇上。回皇上的話,奴婢才疏學淺,隻略識得幾個字……”
面前的女子垂着腦袋,隻能看見一頭綢緞般的烏發和素淨的玉簪。這小宮女在自己面前總是一副鹌鹑的模樣,恨不得将灰撲撲的自己藏在見不到人之處,但方才梅林之中驚鴻一瞥,腰細驚風,鬟低斂霧,分明不是姿容平庸之人。
“朕每次見你,你總是恨不得把腦袋埋在地裡,朕在你們宮人眼中就是這樣一副畏之如虎,避之不及的形象?”
虞韶心中暗喜,“每次”,這樣看來,之前幾次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是錯覺,而自己也成功地在皇上心裡留下了印象。
少女輕抿着朱唇,似是不知道如何回應這樣一番質問,隻弱弱地開口道:“宮中禮儀,宮女,不可……不可直面天顔。”
趙煜心中一哂,她不過是個弱質纖纖的小宮女,鄭美人對待下人又素來跋扈,是自己為難人了。他放緩了聲音,怕驚動一隻受傷的鳥兒般,輕輕道:“如今是天子允許你,擡起頭來,你不必害怕。”
趙煜幼年登基,正式親政之前,外戚傷勢,攝政王跋扈,很長一段時間常讀莊老之學,韬光養晦以求自保。《莊子·逍遙遊》中曾有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當時的趙煜隻将其當作先賢的對天上之人的遐想,畢竟宮中莺莺燕燕無數,卻也大多不過是庸脂俗粉。
可是眼前的女子,烏發雪膚,望之如同月中聚雪;輕颦雙黛,含情帶嗔自成風流;一雙桃花眼顧盼神飛,在紅梅皓月之間也不輸灼灼豔色,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柔桡輕曼,袅娜纖弱。
她分明未施粉黛,卻為天地造物所最鐘愛,将一切精華賦予。
那雙清亮純稚的眸子不經意撞入趙煜的眼底,便如同被什麼燙了似的,惶然含羞地避開,少女面頰升騰起淡淡的紅暈,卻讓趙煜的心為之一窒。
到底帝王之心,淵博如海,幾息之間,趙煜就壓下了心中驟起的波瀾,“雪地寒涼,你身子纖弱,快起來說話吧。”
方聞看了看美人,又偷偷睨了睨皇上,心中暗自咋舌,還是頭一次見皇上看呆了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