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仍然隻剩下斐一然自己一個人,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塊冰冷的地面上。
在嬴歡的到來之前,斐一然以為自己的一生都會活在那個狹小的實驗室裡,每天望着漫無邊際的蘆葦叢發呆,或者将鋼制地闆摳出個洞來。
如果不是灰發少女的挺身而出,那批孩子都将會成為欲望的陪葬品,而拯救他人的代價是——她自己。
每每想起那冰冷的儀器、閃着銀光的針頭、逼仄的地下室,還有壓迫感極強的機械士兵,她都恨不得直接死在那場廢墟裡……
女孩兒蹲在樹蔭下,望着蔚藍無雲的天空。風是熱的,臉頰也是熱的。
可是心髒很冷,嘴唇也很冷。
女孩兒痛苦地将臉頰埋在雙手之間,淚水從指節縫隙滴落在地上,暈濕了一小塊地面。
為什麼命運要如此殘酷?為什麼死的不是自己?為什麼要留下她一個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無數的記憶碎片湧上心頭,一遍遍重組、一遍遍打碎,直到成為壓倒斐一然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道陰影遮擋住頭頂刺眼的光芒,清涼幾許,澄澈的聲音就像流水般鑽進了她的耳朵裡:“這位小姐,想來一塊橘子蛋糕嗎?”
“……”哪來的聲音?
斐一然心頭的迷霧散去了一些,一大片羞憤的紅暈湧上臉頰。
完了完了,她這幅糗樣全讓陌生人看見了!什麼橘子蛋糕,她才不喜歡呢!
斐一然埋着腦袋搖了搖腦袋,她根本沒臉面擡起頭來,也當然不知道面前的人笑得有多開心。
幾隻蝴蝶圍繞在二人身旁,甚至有個小松鼠爬到了斐一然的頭頂,她胡亂地揮着手,試圖把這些小東西趕走。
如果趕不走的話,她就隻能把自己埋進地裡了,斐一然把自己縮得小小的,祈禱着眼前的人趕快離開。
四周安靜了一瞬,斐一然以為人已經走了,心頭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誰成想,就在短短幾秒鐘後,那道聲音再次在耳旁響起,甚至更近了一點兒。
“沒想到,實在沒想到啊──你這麼沒心沒肺的家夥竟然也學會哭了。”
“誰哭了,我才沒哭呢!”
斐一然猛然擡起頭,完全沒意識到眼前的人為何會知道她的名字。
“……”
時間靜止了般。
砰,砰,砰──
斐一然感覺自己好像墜入了夢中,渾身輕飄飄的。
潔白的牙齒略微張開,差點兒磕到嘴唇,淺色的瞳孔驟然縮了一圈,未消失的淚花點綴其中。
一隻棕褐色蛱蝶落在鼻頭,女孩兒茫然地眨了眨眼皮,蝴蝶翅膀輕微地擺動了幾下。
是夢嗎?斐一然下意識将手搭在心口處,直到那裡傳來有規律的震動,她的心髒在清楚地告訴她──
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聽到她的聲音了。
少女一下子從樹後跳了出來,坦然地朝她揮了揮手:“好久不見。”
蝴蝶驚飛。斐一然驟然站起身來,一把撲進少女的懷抱裡。
她感受到了她的溫度,皮膚溫涼,帶着一點兒橘子蛋糕的氣味。
斐一然的手在她的臉頰上來回撫摸,一遍又一遍地确認她的存在,她真的不敢相信這一切!
就在兩年前,她親眼看見研究所的鋼筋水泥連帶一群機械體全部毀于一旦。變故就發生在一瞬之間,而就是這一瞬,成了她永恒的夢魇。
嬴歡,這個狡猾又無情的女人──又一次将她從夢魇中拯救出來。
她欺騙了她,而她甘之如饴。
*
二人在原地擁抱,誰也沒開口,就這樣靜靜地等待時間流淌。
嬴歡摸着她的頭發,她知道這一刻對于眼前的女孩兒來說實在太遲了。
“是真的,這是真的……”斐一然緊緊用手扣住她的腰,臉頰靠在那隻有力的肩膀上。
嬴歡不知道她的反應為什麼會是這樣的,難道是因為她“大變活人”實在太刺激了,把人都吓傻了嗎?
“放心,我是正兒八經的活人。”嬴歡一本正經地掐了下大腿,頓時浮現出一塊紫紅色的印記。
斐一然無比心疼地摸了摸那塊兒新鮮的印記,緊接着便氣沖沖拍了下嬴歡的腦門:“你竟然敢欺騙我的感情!”
斐一然現在的心情像坐過山車似的波蕩起伏,她這兩年中每一天都在後悔中度過,無數次懷疑過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不知道現在的她應該是慶幸多一點,還是氣憤更多一點。
兩個女孩兒彼此面對面,她們站在甯靜的綠色樹影中,樹葉與風共振,像一千隻飛鳥的嘶鳴聲。
*
二人一起坐在白桦樹下,誰也沒有說話,靜靜感受清風的回旋。
斐一然盯着那一塊小小的、宛若橘子果凍的方形蛋糕,吭哧一下笑了出來。
其實嬴歡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這場相遇實在來得太過突然,讓人來不及整理情緒。
“路上恰巧遇見一家甜品店,順手買的,正好你應該還沒吃飯吧?”
橙色的包裝盒系着淺金的絲帶,精緻又漂亮。
隻不過裡面的蛋糕損壞了一個角,奶油蹭在透明的外壁上。中央插着一個彩虹笑臉,在烈陽下融化得歪歪斜斜。
斐一然心頭的迷茫一掃而空,老天讓她再次遇見少女,看來這是真正的天意——她們不該錯過彼此。
“謝謝你。”
其實斐一然最不喜歡的水果就是橘子,又澀又苦又酸,偏偏它又是最便宜的水果,是她小時候唯一吃得起的水果。
童年的記憶中總是有橘子的身影,鮮豔的橙黃色成為陰霾中唯一的色彩,而當下,她又一次被一塊橘子蛋糕所治愈。
橘子和嬴歡──明明是兩種不相幹的事物,卻組成了她這輩子最難忘的瞬間。
眼淚在臉頰的兩側倏地滑落,斐一然用力捧住手裡的蛋糕,想要牢牢記住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