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質樓梯在腳下“吱呀”作響,像是風濕發作的老頭在呻吟,萊納德走在前面,如查爾斯所願,踏上了二樓的走廊。
走廊裡光線昏暗,空氣中浮動着灰塵的氣味,萊納德聽到了卧室裡沉重的呼吸聲,隔着一道門都清晰可聞,他的胃裡忽然一片冰冷。
是以利亞,老天爺啊,那是以利亞。
他病得快要死了。
萊納德聽到自己在腦子裡尖叫,像是被扼住脖頸的狗崽子一樣絕望又驚恐,他用力推開門,整個人撞進去,沉重的喘息聲頓時更近了,但屋裡一片漆黑,厚重的窗簾隔絕了一切光線,萊納德瞪大眼睛,過了好幾秒才适應,勉強看出床的輪廓,和床上躺着的人。
“以利亞?”萊納德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羽毛,他上前幾步,走到床邊,摸索着想要握住以利亞的手,“你還好嗎?”
“嗯?”床頭響起渾濁的喉音,床闆吱呀,被單摩擦,床上的人翻了個身,萊納德看到一雙渾濁的眼睛睜開,望向他,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個音節,“誰?”
那聲音蒼老無比,像是已經活了一百多歲。
他握住的那隻手也雞爪一樣枯瘦幹癟,萊納德猛地松開手,向後退去,腦袋裡的聲音尖銳得簡直不像他自己的,耶稣上帝聖母瑪利亞啊,以利亞不止是病了,他老了,他老得快要死了,怎麼辦怎麼辦他該怎麼辦?查爾斯在他身後不明所以地小聲問:“老兄,什麼情況?”
“萊尼?”那個渾濁蒼老的聲音忽然清晰了,被子裹住的軀體開始在床上扭動,努力想要擡起上半身,兩片嘴唇蠕動着,又叫了一聲,“萊納德,是我啊。”
查爾斯倒吸了一口氣:“上帝啊,那是……”
萊納德忽然轉身,惡狠狠地說:“閉嘴!别說!”
查爾斯猛地閉上嘴,瞪大眼睛,受驚的小鳥似的踉跄後退到門口,他的目光在萊納德和吱呀作響的床鋪間來回遊移,臉上表情惶然,好像被盒子裡蹦出的小醜吓壞的八歲小男孩。
萊納德擡起兩隻手捂住眼睛,搖頭道:“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床上沒有人。”可身後的床上仍然動靜不斷,于是他又把耳朵堵住:“什麼都沒有。”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萊納德松開手,回過頭,輕輕地籲了口氣,床鋪上隻有一團揉亂的被單。
就像他說的,沒有人。
“看在撒旦的份上,他、他……”查爾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雖然那聲音聽起來沙啞幹澀,像風幹的牛糞,“那個人去哪兒了?”
萊納德的嘴巴抿成一條直線,他想說他不知道,盡管答案比奶油蛋糕上的狼蛛還要顯眼,又比五月節的兔子還要瘋狂,好半天,他才慢慢搖了搖頭:“你看錯了,床上沒有人。”
查爾斯的臉上寫滿掙紮:“可我明明……”
萊納德大聲打斷他:“你沒有!”
可那種言靈似的力量這一次失效了,查爾斯梗着脖子,上前一步:“聽着,我是個記者,也許不夠合格,但看清事實是我的本職。”
萊納德又氣又急,脫口而出:“别傻了,連你也不是……”他猛地閉住嘴,險些咬住舌頭,那個危險的詞被他吞了回去,可已經晚了,對面,查爾斯忽然發出尖銳的吸氣聲,擡起胳膊盯着自己的雙手,但不止是那雙手,他整個人突然開始像泡沫一樣褪色,轉眼間就變成了半透明的。
“杜弗倫?”查爾斯擡起頭最後看了萊納德一眼,張了張嘴,但最後一個音節卡在喉嚨裡,連同他的人一起消失了。
“不要!”
萊納德朝查爾斯的方向伸出手,卻隻抓到一個長滿刺的小東西,他攤開手掌,是那朵玫瑰,被查爾斯别在胸口的衣襟上,有幾片花瓣不堪蹂躏,紅顔料褪去,露出憔悴的慘白色來。
它怎麼可能比查爾斯更真實?
腳下忽然響起一聲貓叫,萊納德低下頭,跟藍灰色小貓對上了眼睛,他歎了口氣,俯身抱起貓咪,低聲道:“看起來,就剩咱們倆了。”
貓安靜地趴在萊納德的臂彎裡,蜷縮起來。
萊納德轉身離開,把這間充滿噩夢的卧室抛在身後,也許真的有魔鬼在裡面跳舞,他的朋友才會接連重病垂死、憑空消失,又或許,那個魔鬼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不管是哪一種,萊納德心想,他都有大麻煩了。
走廊還和剛才沒什麼兩樣,昏暗、肮髒、鴉雀無聲,空氣卻産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似乎變得……更粘稠了。
萊納德小跑幾步沖到樓梯口,樓下,半掩着的門縫裡,白霧正一股一股地湧進來,眼看就要蔓延過茶幾了。
“當啷”一聲,原本擺在茶幾上的餐盤跌在地闆上,摔成了幾塊,裝在盤子裡的小點心滾進了白霧裡,或是白霧朝小點心蠕動了過去。
咀嚼聲緊跟着響起,令人毛骨悚然。
萊納德一手抱貓,另一隻手緊緊捏着領口的玫瑰花,眼看着白霧朝樓梯湧過來,心知自己沒有太多選擇,要麼回頭躲進卧室,多為自己争取幾分鐘痛哭流涕的時間,要麼幹脆從樓梯上跳下去,讓重力解脫自己。
但他兩個都不想選。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濃霧繼續前進,咀嚼聲愈發響亮,萊納德不自禁地後退,他想起被土耳其雲霧離奇吞噬的英國軍隊,想起斯蒂芬·金的《迷霧》和那些吃人的怪物,忍不住想,樓下除了那碟可憐的點心壓根沒什麼食物,霧裡的東西——不管它是該死的什麼鬼——到底在吃什麼?酸枝木做成的壺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