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南方的夜幕總是落下得更遲緩些,五點半過,外邊明亮的天色,也已有了漸漸黯淡的趨勢;夕照下奔湧入海的粵江,如同披上一層華貴的金縷衣,反射的金輝直晃得人睜不開眼、挪不開步;車窗外一道道流動的燈火從身邊快速劃過,和天際邊開始燃燒的紅霞遙相呼應。歐仲霖專注地開着車,副駕座上載着安辰,在走走停停中,他騰出手來換着音樂調着聲量,并還抽空打電話定了幾樣招牌菜品;二人從龍中新區趕往江東區,六點半許,歐仲霖的Jeep穩穩地停在了粵港市文物保護單位 - 舊使館小洋樓群區,外圍一條大路旁的停車位上;在夜色追逐的腳步中,二人下車一同走了一小段彎彎繞繞的紅磚石闆路,一個拐彎後,歐仲霖敲開了一扇在這條小路上并不引人注目的木制窄門,安辰擡頭一看,這是一家名為“申春齋”的私房菜館。周日的粵港總是沸騰的,節假日則更甚;這處大隐于世、鬧中取靜的小館,真是區域中心不可多得的私人聚會好去處。
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兩人于二樓靠窗的一個隔間就座,歐仲霖和安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靜靜地看着樓下稀稀疏疏滑翔而過的鳥兒、偶爾路過的三兩行人,以及他們在路燈下拉長的身影漸行漸遠。等着上菜期間,歐仲霖還介紹到,這家是在粵港本地深耕已久、主打滬申菜系的私房菜,雖各個區内都有數家分店,但還是這開門營業近三十年的總店,味道最為正宗;雖然總體口味偏甜,但老闆和大廚同時也兼顧粵港本地客人的喜好,歐仲霖之前預定的菜品中,有幾道招牌菜,肯定适合安辰喜甜又清淡的口味。二人這餐飯磨磨蹭蹭地吃了一個多小時,最後安辰攔下歐仲霖刷卡的手,主動付了二人的飯錢,作為對歐仲霖今天帶他提前參觀工作室的感謝。飯後消食,二人并排走在舊使館區那一片片小洋樓群之間平整寬闊又文雅靜谧的青磚路上,借着道路兩旁暖黃色的燈光引路,他們徐徐地往孟伊鈴的工作室“明石軒”的方向靠近;大概二十分鐘不到,晚上八點許,二人終于在一棟外觀雖不亮眼、但細看自有妙處的三層樓庭院前止住了腳步。
這是一棟法式巴洛克風格十分明顯的三層建築,它沒有豔麗浮誇的外部裝飾,四周牆面上排着嚴格對稱的羅馬式壁柱,在整齊有序的青灰色磚牆中,分隔出一扇扇山牆窗的位置,嚴肅宏偉中帶着細緻的雕琢和錯綜複雜的陰影;三樓的斜屋頂上鋪滿了青綠色的瓦片,突出兩邊磚砌的對稱煙囪筒。入戶大門是這種建築上最為顯眼的部分,厚重的紅木雙開大門鑲嵌在石雕磚的門框内,門面上的木浮雕圍繞着門上的水晶切割玻璃,柔中帶剛的線條透出古典豪華的路易十四所偏好的宮廷奢靡之風。大門外面的方形庭院中央是一個大理石雕的小噴泉池,水池中心是海王拿着三叉戟戰勝海怪的經典神話場景;現在這個時段自然沒有水流,靜靜的水池面倒影着周圍的建築和樹影,偶爾晚風拂過,攪渾了漫天綴滿的星辰和月色。庭院入口處是一面厚重、表面坑窪且形狀并不規則的、整塊未切割的墨綠色翡翠石豎碑,上書“明石軒”三個古銅色的大字,其筆法和風格,看起來和孟老師在西陵區工作室“賢木齋”門牌上的那三個大字,大約是出于同一名家的手筆。
看着安辰對着這棟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建築裝飾和庭院布置,一步三回頭地露出頗為贊賞的神情,還在沉浸式地發呆,歐仲霖就這麼靜靜地讓安辰欣賞個夠,才掏出鑰匙打開那扇紅木大門;剛進門歐仲霖就輕車熟路地摸到牆邊的開關,輕輕一撥,昏暗的室内一下子就亮堂起來;二人的左手側,正好是準備就緒的幾幅宣傳立牌,就等着兩天後10月8日早上,展覽正式開放時,被人齊齊拖到門外做個拍照宣傳的門面。一人多高的宣傳立牌上用低調且深沉的語言和繪飾,着重強調了此次藝術展覽的主題【Memento Mori】(拉丁語,“Remember that you die”,國文翻譯為“牢記你終有一死”)。
這間工作室的一樓,本就是作為對外開放的畫廊,每隔一個月,基本上都會更換一批來自不同畫家的近期作品,其中自然包括一些小有名氣的畫家在這裡宣傳寄賣的各類作品,還有不少孟老師看好的新銳青年畫家和藝術才俊,在這裡展示他們的才華和潛能,在百花争豔中為自己搏一個大好前途。一樓的畫廊是回廊式的布置,來訪的看客必須由外而内沿着牆邊繞着圈兒,一層一層地向樓層中央前進,才能完整地觀賞完這層的全部作品;每次換上新作時,最讓孟老師欣賞的三五幅畫作,則會被精心裝裱後挂在最中央的小展室裡,而這些畫作背後名不見經傳的創作者,則很有可能成為下一位被孟老師力捧的圈内新秀;不久之後,此人便能在粵港當地、全省、整個東南區域,或更幸運一點,在全國範圍内,開始聲名鵲起,一點點地體會到一種叫“名聲”的東西。
這次籌備已久的主題展覽,一樓展廳中便是一幅幅各種藝術形式的畫作争奇鬥豔;各位受邀的藝術家,以“Memento Mori”為内核,結合對“死亡藝術”的思考,自由創作自己心中所理解的“生與死”,“享樂與虛無”,“物質與精神”,這種被學界稱為“Vanitas”、流行于16和17世紀時歐洲低地國家中的藝術主題。安辰作為一名尤其喜愛歐洲北方文藝複興的看客,自然也對低地國家後世其他時期的藝術作品和創作風格深感興趣;他有點沉醉地踱步在回廊中,看着一幅幅油畫、版畫、拼接畫、丙烯畫、岩彩畫,數字藝術等等,大為驚歎,啧啧稱奇,自然更是對孟老師選擇這次參展畫作的标準和品味贊不絕口,時不時還回頭問問歐仲霖對某幅作品的看法。
歐仲霖雖然是大藝術家孟伊鈴的親生兒子,但顯然對所謂古典和新派“藝術”,都不是那麼感興趣,對藝術圈裡的風向和噱頭,更是一點兒都不敏感;那些端端正正地挂在牆面上、或許即将名聲大噪的“畫作”,在他眼裡,頂多也就混了個“這是什麼鬼”的五字銳評。此刻他也隻能耐性地跟在安辰身後,對眼前這平日裡看什麼都懶洋洋也無所謂的人,展現出那種一步一欣賞,半步一驚歎的态度,實是大為不解。
逛了好半天,安辰終于把裡三層外三層的一樓展廳看了個舒爽;歐仲霖便領着他回到先前入口處左側的雕花拱門處,推開一扇布滿希臘古典浮雕的鐵門,随手打開燈,二人沿着寬闊的螺旋樓梯,扒着扶手拾級而下,來到位于地下一層的雕塑展廳。不同于一樓回廊式的展廳,地下一層展廳采取了半公開隔間的分割方式,每個展位的隔闆并不與地面接觸,而是與吊頂相連的滑動式輕型裝飾面闆,可以根據每尊雕塑的占地大小,以及主題風格變化,直接來回拖動布置,省時省事。
歐仲霖和安辰二人剛進入螺旋樓梯間,就有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腥臭味漂浮在空氣中,歐仲霖還以為是封閉了近三天的地下室沒做好通風換氣,開玩笑和安辰說,這裡的地下循環系統必須得升級了。而當他們的腳底剛踏上地下一層的地磚,那種似乎夾雜着點點血腥的臭味,彌漫地又更進一步了,也更加強烈了;此時對氣味敏感的安辰已經忍不住稍稍捂住了口鼻,他并不說話,隻是轉頭疑惑地看向歐仲霖,用眼神詢問這地下展室的氣味又是怎麼回一事。
作為從警十年的資深警察,歐仲霖那敏感的嗅覺神經已經被觸動了,自動搜尋案件的雷達也同時開啟;他眼神一動,閃身擋在安辰身前,做出防禦式的姿勢,二人一同謹慎地向展廳的中心移動過去;剛剛打開的地下室大門讓空氣稍稍流通,二人從地面上帶入的氣流,輕輕觸動了一排排交錯挂着的面闆,微微晃動的面闆又在地磚上投下顫抖的影子,讓僅僅開了外圍一圈半數燈光的地下展室,顯得有些鬼影綽綽。二人朝氣味傳來的方向探索着步步靠近,越過其他展位上一尊尊一座座形态各異的雕塑和中大型擺件,更看清了前方中央區域的地面上,那一攤被面闆和雕塑的陰影籠罩着的、由中心向外擴張開來的、近似圓形的大片黝黑色痕迹。直到歐仲霖一個轉身,防備地緊繃着身體,舉着手繞過最後一面懸吊着的隔間面闆,二人才真正看清,面前這是一種怎樣慘烈又盛大的死亡狀态。
位于地下一層展廳正中,作為這次主題展覽雕塑擺件類的核心作品之一,名為【Blooming / 怒放】的大型組合擺件,正是孟伊鈴老師先前“閉關修煉”已久、作為主創的大成之作。其中心部分那黝黑透亮中帶着五彩斑斓反射光的骷髅頭造型,是用一塊近半人高的黑色花崗岩立方體先精雕細琢,再反複打磨抛光而成,骷髅頭面上特地用某種銀色金屬鑲嵌模仿出一道道網狀的頭骨裂痕;骷髅頭的眼眶部位,也特地用金色金屬的包邊裹着,讓黑洞洞的眼眶更顯深邃凹陷,讓内裡鑲嵌的彩色高淨度寶石更加耀眼,而牙齒部位,則鑲嵌着其他幾種不知名的彩色礦石,這個本該沒有任何表情的骷髅,竟然也隐隐透出些許詭谲的笑意。整個骷髅頭被固定在一個由多種金屬(銅、鐵和其他)打造組合而成的半球形底座上,而底座周圍是一圈360度相互穿插着、向四面八方呈放射狀、粗細不均、長短不一的金屬尖刺;其中有的約一米多長,有的半米來長,内外層次交錯,某些尖刺臂上還零散地黏貼着大朵大朵用瑪瑙和玉髓雕琢而成的血色刺目的凋敗花朵和果實;最高的一根尖刺頂端上,晃晃蕩蕩地吊着一個鑲嵌在木質框内的玻璃沙漏,切割玻璃反射散射着吸頂燈投下的燈光,在附近的物件和地面上,灑下五彩的點點光斑;在這幾乎無風的環境中,那有成年男性兩個拳頭般大小的沙漏,正詭異地小幅度擺動着。整件作品遠看就像一個海膽殼外上的尖刺在努力地舒展綻放開一般,竭力保護着内裡那個嬌柔易碎的骷髅頭花心。
這一尊本來就極其契合展覽主題的組合擺件,現在在位于骷髅頭的正前方,沖着着參觀者的方向,其中最突出的一根一米多長的尖刺上,正插着一具仰面向上的半長發青年男性屍體,他渾身無力地挂在那根尖刺上,雙手下垂,雙腳尖虛虛地接觸着地面,鞋子不翼而飛;更為辛辣諷刺地将一條鮮活的生命從绮麗綻放到萎靡凋謝之間的“Memento Mori”展露無遺。原本繞在擺件周圍的雙層阻隔帶已經被推倒,正好夾在屍體和雕塑之間。本屬于擺件主體的那根金屬尖刺從背後完全刺穿了軀幹的正中,再從死者胸腔正面噴薄而出,反而更像這具□□内本來就隐藏着的一部分暴戾和黑暗,突然被實體化地暴露出來,甩開桎梏、沖出母體;尖刺上殘留的血液已經凝固,刺尖上斑駁的黑色又是如此驚心奪目。歐仲霖和安辰在遠處看到的地面上那大片黑色痕迹,便是由屍體被刺穿而流下的血液彙聚而成。從二人的角度看去,那具修長勻稱的男性屍體雙眼怒目圓睜,似乎還死不瞑目;屍體的衣着整齊,看不出掙紮的痕迹,上身原本是明黃色的低領長款薄針織衫,内裡是白T,下身着緊身米白色破洞牛仔,現在大部分都被黑色血液浸染,難辨原色。那具屍體四肢呈放松的姿态四仰八叉地展開,周圍也看不出什麼搏鬥損壞的痕迹。死者臉部,若是忽略那煞白地毫無血色的面色,其實頗為幹淨整潔,似乎還畫着适宜男性的淡妝;死者打着耳洞,但出于某種原因,耳釘已經不在,似乎是他在上妝或卸妝的途中,受到感召和呼喚,突然被某種神秘力量轉移了空間,憑空出現在這工作室地下一層展廳裡,獻身藝術,親自以血肉之身與那件展品融為一體。
見此狀,歐仲霖在小小的震驚之餘立馬反應過來,擡手就是一個電話報了警,順便報出自己的警号和職位,本來按着轄區,自然是江東區的派出所和刑警隊出警立案;但挂斷後,歐仲霖考慮到這也是粵港市社會名流的工作室在節假日期間突發案情,為保險起見,他又一個電話通知了在市局值班的向義昭,讓他也帶着市局法醫室和痕檢組的值班人員,也出一趟警,并多番囑咐封鎖好消息,同時将案情上報給劉副局和楊局,為之後案件可能轉移給市局提前做準備。在歐仲霖一個接着一個電話向外聯系的同時,安辰作為第一次直面此種血腥情景的普通民衆,已經忍不住飽滿的胃裡翻湧而出的酸意,捂着嘴快步跑到地下展廳入口處的垃圾桶旁,好一陣幹嘔咳嗽,閉着眼扶着牆粗重地喘氣。
歐仲霖這邊才放下手機,連忙大步走到安辰身邊,伸手輕拍着他的後背稍作安撫;待安辰緩過勁來,歐仲霖才拉着人回到一樓大廳處稍作休息。歐仲霖打開入口的紅木大門,讓空氣盡可能地流動起來,并從接待處給安辰拿了礦泉水;安辰則靠在門側,大口地呼吸着門外新鮮的空氣。為了安慰平複安辰此刻的心情,歐仲霖還有心思開玩笑,說安老師可比市局半年前新來的實習生小夥第一次出現場時見到屍塊的反應要好了太多了。
此時安辰的臉色蒼白地發青,哪還有心思在意自己是什麼反應;歐仲霖把安辰留在門廊拐角處等待警方人員的到來,自己則又返回地下一層的案發現場查看是否有什麼線索;歐仲霖前腳剛走,不一會兒,使館區外的大街上接二連三的警笛聲就響徹了上空,從先後而來的三輛警車上,接連跳下來接警的派出所民警和江東區刑警隊的辦案人員疾步向着明石軒工作室靠近,他們順着安辰手指的方向,迅速下樓與歐仲霖彙合,并在院子四周拉起了警戒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