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一件兒事,便是關于盧桓原本的胞兄,廬家的唯一的兒子廬望業;當初那身體倍兒棒、精神頭十足的小夥子,卻因為父母過分寵溺不學無術,理所當然地中考失利,混上了鎮裡的末流中專,又毫無懸念地混上了個縣裡的大專,在周圍同等水準和心性的狐朋狗友誘導下漸漸賭博成瘾;約莫是盧桓讀到大二下學期快要結業的時候,在那個荷香四溢、蟬鳴蛙噪、漫天繁星的夜晚,廬望業才剛回家三天便輸光了從父母手裡要來的暑假生活費,大半夜喝小一斤白酒,興緻高了,騎着摩托在鄉間小路上旁若無人地飛馳着,突然撞上了不知誰家那沒眼力見的大黃狗子在假裝夜貓子,連人帶車一個跟頭翻下了路邊剛開挖好還沒人守夜的養魚塘,就這麼像根倒栽蔥似的,溺死在了黑洞洞的臭水塘裡。等第二天他被人打撈上來,那不堪入目的屍首,刺激得廬家夫婦哭天搶地,那震天響的哭喊和尖叫,貫穿了村頭村尾的老樹烏鴉,差點掀翻了祖宗祠堂門前的石獅子。
本來這事兒嘛,就是純純的酒駕造成的意外,但年近半百還失去唯一香火的廬家夫婦可不這麼認為;想來這些年那個過繼出去的小兒子盧桓,可沒少給盧家争臉,俗話說嫉妒使人面目全非,突然死了寶貝兒子的廬家夫婦本能地從心底裡否認這樁慘劇,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神婆的工作沒做到位,而且那滿臉春風得意的盧家兩口子肯定私下裡塞了錢給神婆,暗地裡施了什麼妖法,把短命的晦氣和黴運統統傳給了血脈相連的大兒子廬望業,才讓他們這些年順風順水并讓那本該幼年夭折的盧桓活了下來,同時也導緻了廬望業成年後不久便遭受了“意外”而“英年早夭”。
廬家夫婦年歲已高,可沒辦法再搞出個兒子出來,也不能效仿十多年前的盧家去哪兒過繼一個,或者随便買賣弄一個,來重新練小号。廬家夫婦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找神婆好好算賬,沒曾想她已經賺得盆滿缽滿跟着兒孫去大城市裡享清福了;他們轉頭又想把小兒子盧桓再“要回去”認祖歸宗、延續香火,但盧夫婦都把孩子“養”這麼大了,盧桓還憑一己之力在粵港讀大學,年年領着獎學金,以後定是前途無量、光宗耀祖,盧家夫婦對于如此出爾反爾的無理要求肯定是一萬個不願意。兩家當時的全武行在村裡還鬧得沸沸揚揚,連宗家老族長出面調停都不管用,最後廬家夫婦好容易才善罷甘休、偃旗息鼓,完全是因為接下來發生的第二件事兒。
這第二樣兒,便是廬家長姐廬歆在得知廬望業的意外後,懷着近八個月的身孕獨自一人千裡迢迢趕回娘家給親弟弟披麻戴孝地奔喪來了。年長了雙胞胎兄弟六歲的廬歆,小時候在鎮裡一路成績平平、順風順水地讀完了普通高中,也沒徒勞無功地去參加高考,領了高中畢業證後直接乘了一天一夜的綠鐵皮火車去了遍地金銀、豬都能飛上樹的粵港市務工。憑借還算得體順眼的外形和勤勞肯幹的性格,她在一家精品咖啡店裡從小小的兼職保潔員開始,用七年的時間一路升到了能上台操作的持證中級咖啡師,并在打工期間獲得了一份真摯又熱烈的愛情;廬歆沒要對方家裡一分彩禮、也沒拿自個兒家裡一分嫁妝,用着自己工作多年攢的一點兒家底,24歲便毅然決然地步入了神聖美好的婚姻殿堂。
而當25歲挺着大肚子的廬歆一回到闊别多年的家鄉,看着滿堂的白幔、鬧得不可開交的家裡家外,聽着村裡人前人後的風言風語,對着父母那一成不變的冷面冷心,撲面而來的窒息感讓她立即生出了再次逃離的想法。但廬歆還未來得及買上回程的車票,就被父母堵在了家裡,特别是她的父母在聽到自己懷了個金貴男孩兒的喜訊後,那渾濁的兩雙眼裡又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更讓她心生不祥之感,恨不得丢下行李立馬閃現到村口的大巴站。幾十年同床共枕的默契讓廬家夫婦一回頭把唯一的閨女當個寶貝似的供了起來,而且第二天就不容商量地關上了家裡的大門,美名其曰女兒回趟家不容易、奔波勞累後得仔細着養胎,可受不得風;正當廬歆誤以為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父母竟然轉了性,沒曾想廬家夫婦竟然私下擅自聯系了村子裡的新上任的二代神婆,讓人家按着外孫的預産期擺了壇祭了神做了法,毫不避諱地給還沒出生的外孫取了名字,并一臉蠻橫又死皮賴臉地要求廬歆必須将肚子裡第一胎男孩随了母家姓,放入宗家“廬”氏一支的族譜中。
自從聽得了弟弟的死訊,廬歆回到村裡的第一時間就是當着父母和左鄰右舍的面兒立了誓,雖然作為出嫁如潑水的女兒,但宗家“廬”氏的家訓中,那可是“孝”字當頭,自己一定會力所能及地給二老養老送終。沒想到,自己的仁至義盡換來的隻是廬家夫婦簡簡單單地一句“其他的我們先不論,但廬家我們這一脈要是絕了後那可是絕對不行的”。本來嘛,在這個生男生女都一樣,而且男女地位實現全面平等的現代化社會中,父親和母親的冠名權也自然是對等的,夫妻雙方關起門來自己商量着來就行;但所有大小事情一旦捎帶上了上一輩,那便是呈幾何指數般地複雜了起來呢。廬歆聽得二老的要求後,頭天還隻是為難地坐在房裡一聲不吭,而後僅僅默默地說了聲得和丈夫商量一下;但接下來雙方長達三天的僵持,說明遠隔着萬水千山的口頭商量似乎沒有達成既讓家裡二老滿意又不傷老公家那二老面子的結果。
廬家夫婦再接再厲地請出了老族長,一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并指着隔壁陰森森的房間說道,廬歆若是不答應,讓廬家在這一代就絕了後,她那親弟弟的靈柩可就隻能停在家裡不出殡了;那個炎熱的夏天,隔壁房間的棺椁,除了日夜不停地散發着淡淡的腐屍味不斷刺激着廬歆的精神,似乎常年不見的親弟的幽魂,也每每在月上梢頭的夢回時刻,帶着滿面的污泥、腫脹的身軀、扒着棺材縫兒,跑出來指責她的不近人情、不孝不悌和冷血。最終,左右為難的廬歆與遠在粵港那算得上是通情達理的另一半反複溝通并低三下四的懇求後,且再三保證第二胎的兒子一定随夫姓的前提下,還是艱難地取得了給第一胎的兒子冠上母家姓的“裡程碑式”的勝利;嘿喲,遠嫁到東南沿岸經濟發達的粵港市的大女兒,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讓肚子裡第一胎的男娃子随了母姓,這可是在她老家那樣兒鳥不生蛋的土溝溝裡千百年來的頭一回啊,怎麼就不是“裡程碑”了呢。
而最後這第三件事兒啊,就落到了廬家夫婦身上。話說廬歆的兒子順利出生并寫入宗家廬姓族譜之後的數年,廬盧兩家雖然還是看對方不順眼,但總算是平平安安地過來了。時光荏苒,轉眼間一下子就溜到了七年後,那大有出息的盧桓即将博士畢業前夕,也就是去年初夏,廬家夫婦意外去世了,而他們雙雙殒命的原委真是咎由自取。
數年來,國家大力發展并振興鄉村經濟,這個偏安一隅與世隔絕的小山村,這次也終于有機會能搭上一程改革發展的春風尾巴;村委會和村中幾個主要氏族的族長私下商議過後,提前隐晦地透露了上級政府要擴大修橋修路并建設推廣旅遊鄉村品牌、發展農副産品走出大山的美好願景;有幸聽聞一點風聲的廬家夫婦一支,得知自家的宅基地和農田正好就在拆遷補償的圈定範圍内,好像餓了幾十年的鬣狗嗅到了腐屍誘人的香氣,興奮地在原來的二層房屋上又緊急加蓋了兩層簡陋的磚瓦房,搶着在補償面積核準前完工,就等着到時候能多分上兩套安置房和一筆金額不菲的補償款。事實的确也如他們所願,加蓋搭建工程順利完工,額外面積一毫一厘都不差地核準通過,而後上級政府許諾的鎮上漂漂亮亮的小區安置房和豐厚的補償款也順順利利地進了他們口袋,春風得意的廬姓夫婦還特地在去年暑假“召回”了廬歆和剛放假的“廬”姓外孫,當着才上小學一年級的外孫的面兒,請了村裡的權威見證人,挺洋氣地學着城裡人的樣兒立了份“遺囑”,指明了待他們百年之後,鎮上的幾套房産和銀行卡裡躺着的數字,都是歸屬于這個将來必定會年年歲歲好生地供養香火并祭拜他們的乖孫兒的東西。
老話說,樂極生悲、不作死就不會死。在廬家夫婦即将要搬到鎮上安置房去居住的前幾個夜晚,他們已經收拾好了大部分的行李和多年積攢的金銀細軟,但仍舊依依不舍地睡在這居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的二樓卧室裡,同時心裡滿懷對鎮上新生活的希望和向往。也就是這臨行前幾天其中的一個夜晚,又是盛夏中暴風雨交加的常規操作,天公不作美,電閃雷鳴,暴雨瓢潑,廬家夫婦半夜裡睡的正香,而他們那在原地基上匆匆加蓋的兩層樓,并沒有考慮到原建築的承重能力,合格材料使用和其他安全要素,就這麼在風雨飄搖的黑夜中,毫無預兆地至上而下地轟然坍塌了。村子裡好不容弄進來的大型挖掘機,還沒能為鄉村建設出汗出力呢,就挖了整整兩天廢墟,加上救援人員汗如雨下的手動輔助,才從廢墟中掏出了廬家夫婦被壓得不成人形的兩具屍體,算是給這架新機器圓了上工第一遭的開門紅了。
村民們仔細想來,廬望業好像就是在七年前的同一天的半夜翻下池塘淹死的;知情的村民不禁要感歎一句,廬家夫婦二人思子心切下去陪兒子了,不過也可能是那大兒子一個人在下面呆着寂寞,趕着這一天雷電交加、七月十五陰氣過盛,鬼門大開,他出來透透氣的同時順便來接父母下去同住了。這一輪洗牌下來,廬家幾套房産和錢财就真真正正落在了還未成年的外孫身上,而作為監護人的廬歆與其丈夫,便享有他成年前的托管權。
本來這件事正常來說也應該是以意外結尾,除了村裡老人口中的幾聲唏噓,更不該起什麼波瀾。但這回倒是分家盧家那兩口子不大樂意了,明晃晃的房子和賠償款擺在那兒,竟然落入了一個黃口小兒的手中,換誰誰也不甘心呀。既沒有安置房也沒有拆遷補償款的盧家夫婦坐不住了,他們甚至在村子裡逢人便憤憤不平地說道,本來之前已經和去世的宗家廬家夫婦達成了口頭協議,在廬家二人的懇求下,他們勉為其難地答應,等盧桓博士畢業了,帶着名牌大學的博士學位風風光光地回村祭祖,同時把廬家夫婦這對親生父母去給認回來,再次認祖歸宗,寫進宗家的族譜裡;盧桓現在前途無量,将來完全有能力給兩邊的老人養老送終;老人都是為了孩子着想,不管是姓“廬”還是“盧”,其實都沒關系。但不幸的是,廬歆那個沒良心又殺千刀的壞丫頭,見錢眼開,看着廬家二老喪子後膝下無人照應,便趁機帶着外孫和丈夫回村,逼迫兩位老人立了遺囑,硬生生把财産繼承權交給了那個本該是外姓的外孫。這回盧家兩口子更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大言不慚地散播着廬歆私下裡大價錢請高人做法詛咒親生父母的謠言,就是為了獨吞房子和錢款,而正是惡毒的詛咒起了效果,不然為何剛剛立完遺囑不久,廬姓二老就慘死在塌房之下呢?任憑誰看了不得心裡嘀咕一句,這場白事來的不免也太巧了吧。
另一邊,盧家夫婦也不停撺掇着博士畢業後暑假回鄉祭祖的盧桓,一定得附和他們的說辭,就是看在錢的面子上,也得老實跪下磕着頭爬回去,把原本就“屬于”他廬望明的那份财産拿到手;他們還口口聲聲稱都是為了他好,為了他未來能在粵港市立足考慮,而這些年來含辛茹苦地撫養盧桓的盧家兩口子,作為養父母自然從中也好分上一杯羹。但不知為何,盧桓堅決不同意,認為自己既然已經出了宗家譜系、入了盧家的戶口本,而且廬家夫婦二人的遺囑也具有法律效應,那财産就是屬于長姐的孩子的;盧桓也在那個暑假和闊别多年的愚昧家鄉父老徹底說了再見,和養父母一拍兩散,除了提前商量好的月供和逢年過節的彙款,他再也沒理會過盧家的兩口子和他們喋喋不休且聒噪惡毒的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