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今天這架勢,那茶盤端端正正地放在安辰面前,明顯是安辰帶了自家的精品茶葉在主持品茶會;現下剛好上一泡茶也被沖泡得失了滋味,安辰決定換一泡新茶,黃茶佬笑呵呵地揮揮手、招呼來服務員清理了一番茶具茶盤,又重新換了一輪五顔六色的什錦茶點,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老頭子滿臉的褶子都洋溢着開朗,熱烈歡迎新朋友歐仲霖的加入。簡單地寒暄後,歐仲霖便靠着安辰旁邊的位置坐下,一入座他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一邊直勾勾地欣賞起早已近距離觀看過多次的、安辰那一套優雅流暢的泡茶動作,一邊客氣地拿起許元策推來的幾個精美小瓷盤,給沒剩多少空間的胃部再添上幾大口清談的茶點,順口還玩笑地詢問自己來的是不是時候、是否打擾了他們小聚的雅興,現在這壺中新沖泡的又是什麼好茶,以及這桌面上擺着的顔色暗乎乎的幾個茶碗都是些什麼來頭。
安辰此刻完全沉浸于泡茶的快樂中;聽到歐仲霖的發問,他隻微笑着不說話,倒是不忙着回應對方的“十萬個為什麼”,反而是對面坐着的許元策熱情無比地為歐仲霖一一詳細作答;稍許,四人周圍的空氣中升騰起一片片濕潤的清香,轉而其中絲絲縷縷的花香愈發馥郁,越加勾人;安辰先給另外二人滿上一杯,并推過一盞白瓷杯到歐仲霖的面前,挑着眉讓他也試試;歐仲霖舉起白瓷杯先是小口抿着,待唇齒都适應了杯盞的溫度後便一口灌下,瞬間一股奇異的氣息滿滿地充斥了口腔、徑直沖向腦門和心房,接着那股柔中帶剛的清幽之味又擴張至胸腔肺腑;雖然不懂品茶,但這些年下來的交際應酬中,歐仲霖可是沒少糟蹋各地的高端好茶,不過此刻這一杯入口下肚,他卻像開了第七竅般地品出點完全不一樣的滋味來,隻覺得一股清逸綿柔且幽冷馨甜的蘭花之氣漸漸地在口中舌尖發散開,順流而下、很快便彌漫滲透至他的五髒六腑,最後那縷清冽甘爽的香氣好似從内而外地包裹了他的身心,回味不絕于口。
其他三人看歐仲霖那副不勝陶醉的模樣,心中明了他這是稍微開竅上道了;此時安辰才淡淡地開口介紹他手中這一泡從老家遠道而來的珍品茶葉“空谷幽蘭”,也正是上次與盧桓的沖突中不慎受傷而因禍得福,才弄到手的頂級岩茶。說話間,安辰又往紫砂壺中沖了第二道水,經過沸水兩次揉搓洗禮的茶葉逐漸舒展開來,進一步釋放卷曲在葉片中的幽香,引得旁桌的其他茶客紛紛側目,更有個别茶客眼巴巴地張望,就差對這泡可遇不可求的茶葉直流口水了;數秒後,安辰又接連給其他三人滿上一杯,帶着點小小的得意、欣喜地說道【我早都說了嘛,香不過肉桂,現在誰都别和我争了;這才是花香岩茶的個中極品,市面上不少茶葉品類一天到晚打着入口花香四溢的噱頭,和正品“空谷幽蘭”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另外二人自然是無比贊同地點頭稱道;随着第二杯茶湯入口,在惬意的回味聲中,歐仲霖似乎覺得用一盞小小的白瓷杯如此秀氣地喝茶不太過瘾、也不怎麼符合他的氣質,目光所及之處,便順手拿過他們面前那幾隻巴掌大小、或黑色或棕色的大口徑茶盞,上手掂量幾下,喲、看不出來還挺沉的,立馬用眼神好奇地詢問安辰它們能不能用來喝茶。
此時倒是黃茶佬搶先發話了,他細緻地摩挲着歐仲霖所指那些茶盞,将它們的碗底部變換着方向一一展示給對方欣賞,而後慢吞吞地解釋道【小兄弟,這你就不懂了吧,喝茶用什麼茶具啊,其中可是大有說頭的嘞;一般我們喝岩茶嘛,最好是選白瓷茶具,它的好處就在于内壁絲滑緊緻細膩,相比于其他毛孔粗大的茶具質地,白瓷它既不吸香也不吸味,才能最大程度地保留茶湯原本的滋味;嘿喲,要不是我這把十多年的紫砂壺要經常泡着養着,我私底下還是更喜歡用白瓷蓋碗來泡茶嘞。】黃茶佬的指尖輕敲紫砂壺圓鼓鼓的壺身,才将重點轉移到那幾個杯身光澤在不斷變化的深色茶盞上,繼續說道【而這幾個建盞嘛,也不是說就不能用來品茶了;要是你不講究,那但凡是個容器都能拿來喝茶嘛。倒是建盞這類器具,正宗的鐵胎黑釉沉的很,主要适合欣賞把玩,如果是真正的名家手筆啊,那太金貴、經不起消耗,随随便便拿出來喝茶簡直暴殄天物。不過,雖說珍品難得,但市面上便宜劣質的建盞批發品滿大街都是,你想用那湊合用用也成;而我們不用建盞品茶,主要還是現代人的喝茶方式不比先人那樣喜歡點茶鬥茶了,絕大多數茶客的喝茶習慣都是直接沖泡飲用;但建盞本是黑釉瓷,幾種傳統釉面紋理色澤均偏暗,不利于觀察茶湯;對我們這些老茶客來說,那豈不就失去品鑒湯色這一大樂趣了麼。】
黃茶佬一番娓娓道來的講解也勾起了歐仲霖的濃厚興趣,他連忙追問面前這幾隻建盞又有何講究和來頭;随着安辰給衆人滿上第三道水,面色紅潤的老者笑而不語、眯起眼來細細品嘗茶湯滋味的再一次變化,便将任務推給了這幾隻茶盞真正的主人,許元策。原來,黃茶佬和許元策都是把玩收藏名家建盞的圈内同好,今天為了答謝上回那份四十歲陳年普洱的厚禮,安辰特地拿出了平日裡舍不得喝的頂級肉桂“空谷幽蘭”,而許元策則是帶了幾隻珍藏多年的大師級工藝建盞,三人一同品茶觀盞,消磨時光,好不惬意。見歐仲霖上手後也對那燈下水中千變萬化的藍光和彩金啧啧稱奇愛不釋手,身為它們主人的許元策那肯定是頗為自得,他将那五隻茶盞在歐仲霖面前一字排開,手指輕柔地觸碰着碗底和杯身的釉面,積極地補充介紹道【歐隊長,怎麼樣,這些色澤在一般瓷器上難得一見吧?要知道,這建盞的燒制技藝可是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産;正所謂“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珍品建盞稀的有之處就在于它成品率極低,即使是現代燒制工藝,有時候可能一窯裡全是次品;而市面上一般能買到的啥平價建盞基本為挑揀過後的瑕疵品或廢品,價格區别隻在于瑕疵嚴不嚴重罷了;就算經驗豐富的工藝大師想要燒出真正完美品相的珍品建盞,那也完全是靠天吃飯、可遇不可求呀。】
許元策一邊眉飛色舞地科普一個好建盞有多稀罕、多麼來之不易,一邊神色心疼的好似那千千萬萬的損耗都是他家的;許元策又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幾個寶貝上,自豪地說道【你們可别小看這五隻盞,我藏品裡頭就這幾隻是最好的,之前費了老鼻子功夫才從窯廠最老道的師傅和手藝大師那兒求來的;藏了這麼些年、難得有機會拿出來炫一下,你們且看且珍惜啊,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安辰輕笑聽着許元策王婆賣瓜般的演繹方式,再給他滿上一杯茶,讓他可得悠着點炫耀,小心被有心之人給盯上了;許元策深吸一口氣、巴咂着嘴感受花香味在口齒舌尖上的進一步滲透,滿不在乎地沉浸在自己的一腔熱情中;他特地将其中兩隻器型為“禅定杯”的建盞又往前推了推,并與其他三隻分開來,再接再厲地對歐仲霖科普道【欸欸欸,歐隊長,你再來好好瞧瞧這兩隻;相比于傳統釉面“兔毫”,“油滴”和“鹧鸪斑”,我個人反而更喜歡創新工藝;傳統的東西要擴大受衆,那就得推陳出新才對嘛。這邊三隻鬥笠盞的釉色分别是銀兔毫,銀油滴,鹧鸪斑,都是老玩家常年追捧的典型,表面看着低調但裡頭大有内涵;不過在追随潮流的年輕人眼裡,它們就偏老氣古闆一點,把玩起來少了點意趣;而前邊這兩隻“彩金油滴”和“彩金百花”,雖和藏家口中的仿古工藝相去甚遠,但它們重在“吸睛”,一眼看上去“明媚妖娆”、可謂“異彩千面”,自然更受現在年輕藏家和普通玩家歡迎啦。】
在許元策的悉心指導下,歐仲霖也細細地觀察起新舊釉面燒制工藝所呈現出的差别;就單看桌面上這幾隻,如果說銀兔毫和銀油滴那一身隐秘幽深的甘冽藍光如同深閨美人半遮面,必須不疾不徐地跟着光影的步伐進退有緻,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觀摩後,才能循序漸進地領略那幽暗底色中隐隐綽綽的無盡妩媚;那相比之下,另外兩隻彩金建盞的釉面完全是五彩斑斓、變幻莫測,就好比奔放又熱辣的異域美人殿前獻藝,一個水中翩跹、一個低腰回旋,便勾得人在聲聲喝彩中丢了心魂。可還未等歐仲霖咂摸出點味道來,作為傳統仿古工藝絕對推崇者的黃茶佬,倒是對許元策的評價和偏好不敢苟同,他随後也是一番直抒胸臆的大火力輸出,末了高亢的嗓音中略帶感概地說道【诶,年輕人呀,啧啧,就喜歡些花裡胡哨的東西,浮躁、淺顯、缺少沉澱;我個老頭子對那些新工藝是看不懂喽;要我說啊,老祖宗的東西當然還是舊的好;就比如曜變天目,現代仿都仿不出古人的那個味道來喽;能收一隻珍品曜變天目是不敢想,不過、要是什麼時候能去親眼看看先人傳下來的寶貝,就沒什麼遺憾喽。】
許元策和黃茶佬二人捧着幾隻茶盞你來我往、打得火熱,他們特地在盞中倒上了清水來品鑒碗底的流光溢彩;而天生審美遺傳變異且缺失的歐仲霖實在是體會不出其中的精妙,不用一會兒就興緻缺缺,轉而看向身旁許久默不作聲、低頭垂眼專心緻志泡茶的安辰,心裡不禁納悶,想着這三人不是興趣愛好趨同麼,怎麼這老頭兒和許元策都如此津津樂道的玩意兒,安辰看着一老一少鬥嘴,全程卻能表現得置身事外的淡然。同一張桌上一半熱鬧一半安靜,形成了詭異的對比;許元策斜眼一瞟、像是看透了歐仲霖的疑惑,他與黃茶佬暫時停戰講和,一隻長臂伸過桌面,拿起茶壺給自己滿上一杯,“酸溜溜”地調侃道【管它新工藝舊工藝,我手裡這些小打小鬧的玩意兒,阿辰可是看不上眼;他這來自原産地的行家才是真的精通此道;說來我倒是眼饞阿辰家裡那隻大師手筆的曜變天目,雖然是近些年才終于複現的仿古工藝,和古人的寶貝自然不能比,但放在市面上實在也是萬裡無一的珍品;不過阿辰小氣的不得了,好說歹說才讓我去看過一次,從不肯輕易帶出來示人呢。】被迫掉了馬甲的安辰仍舊笑得溫和,不過表情上明顯深受用許元策由衷的誇贊,隻是一臉“挑釁”地表示那隻曜變天目建盞是他之前有緣偶遇,有幸撿漏而已,不值一提,還打趣道【Jason,那東西你要也不是不可以,拿我想要的來換便是。】許元策一愣,突然間肯定是想到了什麼、随即噤聲、打着哈哈一筆帶過;那邊說着,安辰稍微延長了些坐杯時間,随後從容地給大家滿上這泡茶的第四道水,這第四水出來的茶湯仍是澄澈清亮且唇齒留香;歐仲霖看着他們二人來回打啞謎,心下了然,哦,原來安辰才是把玩收藏名家建盞的個中好手,隻不過給許元策和黃茶佬面子,才在他這個門外漢面前裝了點謙虛。
說笑間,許元策的手機猛地輕輕震動起來,他一瞄屏幕,時間已走到下午一點差五分鐘;安辰和黃茶佬都貼心地讓他有事就先去忙,下次有時間他們再聚;而有點醉茶的許元策腦子裡飄飄然地,他這才想起來,今天除了這茶會和品盞,他還得讓安辰一起去樓下看看商場開業典禮最後剪彩儀式;因為這次剪彩中使用的正是自己的雕塑作品,現在就擺在舞台後方的正中央,作為壓台主角、等待着被揭開紅綢布呢;作品内容他也難以啟齒地“保密”了一段時間了;聽他這麼天花亂墜地一通說,安辰也有點期待那尊雕塑的最終“呈現效果”如何。安辰一邊利落地收拾好二人的茶具,一邊疑惑地問道【嗯?你是說樓下那個開業典禮的剪彩?可我們又沒有邀請函,怎麼去觀禮?诶,對了,既然是你提供的雕塑作品,難道主辦方沒有請你參加典禮麼?】許元策将自己的寶貝建盞托給黃茶佬保管,等一會兒再回來拿;又從身後的手包中摸出一張表面燙金的黑卡紙推到安辰面前,滿不在乎地回應道【有~~當然有了~~我怎麼能沒有邀請函呀!隻不過正好和你們約我的時間沖突了,那就不去了呗。你看看邀請函上面的活動安排和節目單,什麼自助餐酒會、明星商演、抽獎、緻辭,個頂個的無聊;還不如在這裡喝喝茶聊聊天呢。我想中途離場或者加入都挺尴尬的,幹脆就不去了;現在這個點表演節目啥的應該結束了,我們剛好下去看一眼剪彩就行。我之前一回來就接了這個單,搞了蠻長時間的,走吧、去看看裝起來的效果怎樣。】
看着二人準備動身,歐仲霖一個人留在這兒與并不十分熟絡的黃茶佬和幾個茶盞面面相觑肯定也不自在,便同樣起身告辭,準備跟着許元策和安辰去湊個免費的熱鬧;他飲盡杯中最後一口茶,理理上衣、随口好奇地說道【喲,能受邀來參加開業典禮的基本是品牌合作方和粵港政商界人士吧,應該還有不老少媒體;風風光光露個面不是能拓展人脈和生意麼?Jason,這麼好的機會,你不去不是可惜了?】許元策搖着頭笑而不答,倒是一旁的黃茶佬比他還急着地解釋道【喲,我說歐老弟呀,那你就太不了解Jason啦;他這人最讨厭對人家陪笑臉和無效社交了,生意嘛、哪裡都可以做,我們仨坐下來聚一次才是不容易呢;孰輕孰重,他小子心裡懂得很呢。再說了,你以為他做一單雕塑才能賺多少錢?年輕人玩票而已啦,有時候一單的利潤說不定還不夠他随便買塊好石頭呢;哈哈,這個錢嘛,他賺得就是個緣分;來了是緣,去了也是緣嘛。】許元策傻樂着、一臉謙虛地躲過對方玩笑的揶揄;黃茶佬把他們三人的茶杯一一歸置好,并催促道【我說你們要看剪彩啊,就趕緊下去看,不然趕不上啦;老頭子我就不下去了,你們年輕人熱鬧熱鬧就行。我這裡呢,還要繼續品茶嘞,今天這麼好的茶我可舍不得隻喝四水就結束了;這茶再多坐坐杯、悶泡一會兒,還能品出點不同的滋味來呢。】語畢黃茶佬樂呵呵地對安辰和許元策比了個挂電話的手勢表示大家有空下次再約,便目送三人一同離開了茶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