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無力蒼白且單薄寡情的字裡行間,給魏茗芳到此為止前四十一年的大半生做了個算不得溫柔得體的客觀小結;不過目前大家夥兒從白字黑字又簽字蓋章的醫療記錄和死亡證明上還看不出魏茗芳的丈夫兒子之死和旁人有什麼關系,生老病死,不過是老生常談的課題,是這世上唯一還勉強算得上符合人人平等幻想的人生常态罷了,生死有命,天意注定,萬萬也遷怒不得别人。說來也是可笑又不那麼恰當的對比,中年男人之樂莫過于升官發财死老婆,而中年女人之殇卻莫過于喪夫喪子一身債。诶,扯遠了;再說回這悲劇的女主角,魏茗芳一家和吳家人之間在此之前也是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位于天平兩端的社會上流家族和社會下層人士,其中隔着無數肉眼可見的重重階級和障礙,從紙面上寥寥數語的其中想窺見一點點的所謂“仇恨”的源頭來支持大家之前分析提出的“仇殺”假設,想是也不太可能的,也完全不切實際的;衆人萬般無奈又同情唏噓的神情中,不知是先前關于仇殺的動機假設出現了些許迂回和裂痕,還是對于歐仲霖等人的猜測和推理有了質疑和動搖。看大家的呼聲還不夠熱情,萌萌聳聳肩,接着又調出數頁資料,分享了關于魏茗芳一家三口其他的資料信息。
魏茗芳并非粵港本地人,其雙親健在但目前年事已高,生活在内陸中部地區的老家縣城;二老早年間都是國營廠的雙職工,不幸在壯年時期碰上浩浩蕩蕩的首批工人轉業大潮,但有幸領了點補償金、買下一套低價的職工福利房、就近開了間便民小賣部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魏茗芳家中沒有兄弟,隻有一個長她四歲的姐姐,以前大專還包分配的時候,她畢業後被遠遠地派到北方某個工業城市,與同期入廠的某同事結婚後便留在了那片白茫茫的大地上;除了逢年過節的簡單問候和偶爾回老家探親祭祖,姐妹倆之間後來漸漸也沒了什麼日常聯系。魏茗芳自己成績較好,也是于多年前考到粵港當地港南區内一個普普通通的師範院校,22歲本科畢業後分配到了當時還沒有完全開發建設起來的港南區某公立小學任職,同年金秋十月便與大她兩歲的同校學長唐禮振喜結連理,婚後第二年便生下了兒子唐枋遠。魏茗芳入職伊始教的是低年級的數學課,後來随着教育改革的推動和素質教育的推廣普及,魏茗芳便主動申請擔任其他教師都嗤之以鼻、但教學任務也更為輕松的手工實踐課和自然科學課老師,這樣她便能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專心教養兒子唐枋遠,也好為全家操持家務。魏茗芳在這所學校她一呆就是近二十年,用她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睛記錄着昔日小小的校園操場一次又一次地擴建、拖拖拉拉地蓋起了新教學樓和教師宿舍樓、内内外外換了好幾批全新的設備;她的每一個轉身和回眸也見證了校園周邊一棟棟推成出新的商品樓和寫字樓,店鋪老闆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商業街和小吃街,招生廣告貼了撕撕了又貼的補習班和興趣班,以及她把所有青春熱情和汗水都傾注進去的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們。
在丈夫和兒子雙雙出事前,魏茗芳未滿41歲,公立學校的編制教師滿50周歲能辦理正常退休,而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滿45周歲也可以批準辦理内退;唐禮振和唐枋遠去世後,當時42歲的魏茗芳本來再熬個三四年,遞個特殊申請辦理内退的批準大概率是能通過的;但丈夫兒子相繼離世,魏茗芳的精神狀态随時處于崩潰和爆發的邊緣,已無法支撐她正常備課教書并與同事學生和諧相處;前後拖拖拉拉地又混了幾個月,終于在唐禮振和唐枋遠去世的那年十一月,經過學生家長和其他同事的聯合投訴,且校領導與魏茗芳的多次談話無果後,學校裡分管人事的副校長、同時也是二十年前帶她入職的師傅,還是與魏茗芳有了一次艱難的會面和談話,不得不讓她離開崗位。但校領導還是體恤她的困難和苦楚,念在她這些年兢兢業業恪盡職守的份上,破例給魏茗芳辦理了停薪留崗,保留她的崗位到45歲時再給她辦理内退,還可以享受一般退休教師待遇;而失去家庭後又弄丢了工作的魏茗芳,雙目無神地向校領導道了謝、失魂落魄地拿了一筆補償金和慰問金,拖着那一年多來消減萎縮了太多的背影,就那樣一步一步地融入了喧鬧嘈雜又生機勃勃的校園操場中,漸漸淡化在一臉擔憂的副校長的視野中。緊接着由于各路債主夜以繼日的步步緊逼,為了生計的魏茗芳不得不立即重新投入本地人才市場尋找工作,并于第二年春節後通過背調,在【榮福齋】入職為一名普普通通的餐飲業服務員。
魏茗芳的丈夫,唐禮振,也非粵港本地人,老家遠在内陸西北山區的農村;家中父母健在,與小他三歲且成績不太行的親弟弟都在背朝黃土面朝天、日複一日地務農,即使是豐年的收成除去成本後還得靠着政府的補貼才能維持生計。唐禮振從小成績優異積極上進、是典型的立志要逃離貧瘠故土的小鎮做題家,在高考那條獨木橋上擠得頭破血流後,終于是離開了生他養他的深山溝壑,并且很明智也很無奈地選擇了在那個年代的最優解,即免學費免住宿還包分配的公費師範院校,又通過生活補助、全額獎學金和不辭辛勞的打零工,不要家裡一分錢地解決了自己在粵港的全部吃喝拉撒和日常用度問題、還能在逢年過節往家裡寄點不算多的盈餘,聊表這個遠在他鄉的不孝子的心意。唐禮振于在校期間與小兩歲的師妹魏茗芳相識相知相戀、待魏茗芳畢業後二人很快便結婚生子了。其實作為公費師範生的唐禮振,原本按政策畢業後是要被分配到生源地的中小學任教,但一想到要麼與決心留在粵港的魏茗芳就此分離、要麼就要支付一筆當時對他來說算是天價的賠償金和違約金并記入檔案,唐禮振就心如刀割且焦頭爛額;但當年他偏偏就走了時代的狗屎運,剛好碰上了粵港市下轄多個鄉鎮在搞“異地生源優秀公費師範畢業生省内就地任教”的首批試點;也就是說,隻要申請考核通過了,唐禮振便不必回到生源地捆綁六年。
雖然粵港市周邊村鎮中也不乏未受到其巨大經濟輻射效應的山旮旯山溝溝,呆上六年也不好受,但老家那條件和待遇可是連粵港市鄉鎮的一個腳趾頭也比不上;唐禮振當機立斷,立馬聯系了導師推薦背書并填寫了申請表,最終如願以償地在粵港市周邊某山村裡唯一的公立小學中擔任了低年級的數學老師和班主任(以及各種非教學性雜務)。但呆滿了六年後,既沒人脈又沒背景、平時隻是老老實實勤勤懇懇地完成教學任務和其他分派的唐禮振,自然是不願再次回到窮鄉僻壤的老家,但也無望被轉崗調回粵港市區的公立學校系統任職,特别還是新近發展的港南區的公立學校;而與此同時,魏茗芳早已在粵港市港南區任職的公立小學穩定下來,連兒子也眼見着也要入學了。唐禮振為了能和魏茗芳母子二人團聚,他一狠心便辭去了穩定的體制内工作,毅然決然回到粵港市加入了港南區某私人教育機構開設了課外補習班,這樣一來他們家庭收入也比單單在公立學校教書領那份五年十年都漲不了多少的死工資要好了不少;這對背井離鄉來到大城市試圖落地生根的夫妻、由自身經曆而深知教育和學曆重要性的二人,看着蹒跚學步牙牙學語時已初現未來學霸體質的寶貝兒子,下定決心為了兒子的前程也必須勒緊褲腰帶在兒子上初中之前購入一套能勉強塞下三人的學區房,誓與港南區最好的初中,還有放眼全粵港市升學率都名列前茅的高中,做上六年的鄰居;要是兒子能有出息,将來就算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産也要送他去下灣特别區的頂級私立大學讀書、甚至是有望送他出國深造;隻要苦上一代人,就能讓兒子唐枋遠能有一個實現小幅度階級躍遷的渺茫可能性,為此夫妻倆也做了堪稱是他們一生中最昂貴也最明智的投資決定。
一切似乎都沿着最好方向上的正軌有條不紊地走着,直到那一天,唐禮振結束了一天不間斷的授課和本季度沉重的課程銷售任務,回到工位上整理資料時突然暈倒,被同事匆匆送往醫院做了一套他之前已經忽略了很久的各項測試和檢查,夫妻二人這才得知了那個驚天噩耗,唐禮振當時已經是處于腎病終末期,如一柄強弩之末般,為了家庭一直不敢言語,一個人在苦苦支撐。經專家會診,如果不盡快做換腎手術,主治醫生的最保守估計為一年半到兩年;至于找到匹配腎源換了腎,由于唐禮振本身先天體弱不足,醫生對手術成功率和手術預後也是持謹小慎微的保留态度,但醫生的意思,能是做手術總比拖着等死要好。原來在唐禮振發病入院前的近三年,由于從上而下對整個教培行業的政策大調整和結構大洗牌,作為遠在天邊上有老、近在眼前下有小的卑微三明治夾心,已經年過四十的唐禮振在第一輪大裁員潮中就差點失去了工作;在房貸車貸等各種生活壓力下,在下行的大環境中還在勉強維持運轉的公司中,他不得不接受了減薪減薪再減薪又多倍加量的工作崗位、并承擔了數人的工作量和老闆客戶的多重剝削壓迫。要知道,很多腎病是由于先天基因缺陷、幼時膳食不良營養不均、再加上後天積勞成疾才逐步養成的慢性病;可惜腎病偏偏又是個一等一的富貴病,是普通人家絕對生不起的病。屋漏偏逢連夜雨,唐禮振病重入院後,原公司老闆看着保險公司那邊高昂的賬單,開動他那機靈的小腦袋瓜兒、快刀斬亂麻,用請假過多考勤不合格、同事相處不融洽,和工作績效不達标等一衆不可辯駁的原因,一聲不吭地将他給解雇了,導緻這個家庭一下子又失去了超過三分二的經濟來源。而除去醫保中少得可憐的藥物品種涵蓋範圍以及比地下室的天花闆還低的報銷額度,剩下的開支大頭都集中在進口藥物,手術費用以及營養費上,也壓在了這個本來還能堪堪過得去的家庭上;唐禮振和魏茗芳夫妻二人不得不出售手中唯一的房産,而由于房地産市場和線下實體經濟日漸低迷,着急尋找買家接手才能盤活現金流的他們隻能看着資産售價的嚴重縮水,帶着兒子灰頭土臉地搬入租住的狹小兩居室中,不過好歹是用手術暫時保住了唐禮振的小命;而根據永恒不變的墨菲定律,唐禮振的手術預後果然非常不樂觀,接下來一次次的治療終究是沒能留住魏茗芳那未滿45歲的丈夫、唐枋遠的父親。
魏茗芳的兒子,唐枋遠,如果這個男孩子還活着的話,現在也大四下學期、馬上快大學畢業了,想來他本該在雞飛狗跳的男生宿舍裡,正為畢業論文的開題報告忙得焦頭爛額,一邊得在讀研讀博、出國、找工作或考公考編等條條選擇中搖擺不定,另一邊可能還得應付被冷落的女友的撒嬌和不滿;但四年前的猝死讓他在魏茗芳的記憶中永遠停在了18歲高考最後一科前的那個下午,那個吃完午飯溫完書、準備好考試用具後就自己堅定地走向考場的少年。唐枋遠,這個家長口中教科書般的别人家的孩子,曾經以全區第九的名次從二中(初中)考上了港南區最好的七中(高中);高中三年他的成績也一直名列前茅,幾次省模考成績已經夠到了幾所名校的保送生線,數學和英語成績尤其優異,而恰好唐枋遠在保送意向書上填的是數理金融專業,簡直是他強項的最好結合,并且還在投給意向院校的學業計劃文書中填上了想要參加學校的二加二項目,之後能有出國繼續深造金融管理專業的機會。隻不過天妒英才,唐枋遠自然是遺傳了一些父母基因中的先天疾病,慢性腎病平時當然看不出來、保養得當也不會對生活造成什麼困擾,但在學業壓力下常年勞累過度就容易出現問題;再加上唐禮振重病期間,魏茗芳對兒子的生活起居肯定是疏于照顧,飲食作息上的不均衡也給他本就内核不穩定的身體素質造成了嚴重打擊;之後父親病逝所帶來的絕望和悲傷,家裡債台高築的自卑和壓力,在加上對于高考成績的擔憂和對未來渺茫道路的迷惘,一重接一重的壓力,終于是讓這個18歲少年的單薄肩頭徹底崩潰在高考最後一科的考場上。
萌萌對于魏茗芳的家庭關系和社會背景介紹告一段落,再回頭來看衆人同樣昏昏欲睡的反應:這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日日都在上演的、被疾病逼得走投無路的尋常人家故事;在衆人耳朵裡已經是見怪不怪,衆生皆苦罷了;魏茗芳都年過四十了,說直白點,也是半隻腳進棺材的人了;放眼世間,這個歲數的男男女女,誰家裡頭還沒死過幾個老的小的呢,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尋死覓活的。作為成天見慣了五花八門的死法和奇形怪狀的屍體、人面獸心的紅男綠女,以及最駭人聽聞的人間冷暖的一衆前線刑警,對這個催人入眠的故事框架和走向基本不感冒,不過還是有人對這個中年女性的遭遇和經曆倍感唏噓,誰讓命數就是如此呢,疾病這種東西總是不知不覺中就會找上門的呀,有人抽煙喝酒樣樣來,照樣活到九十九;有人清湯寡水早睡早起,到頭來仍舊得進ICU續命苟活,燒成灰時還沒跨過退休領社保的年齡基準線呢;對在生存線上下苦苦掙紮的打工人來說,這都是基因裡設好的定時/炸/彈/,是改不了的天命,那你能找誰說理去。
衆人沉默地望着大屏幕上那樣貌有七分相似的父子二人,目光久久地在他們過于可惜的離世年紀上左右徘徊;靜默的空氣中是萌萌反複翻着自己潦草筆記的“莎莎”聲,良久,同樣身為十多歲男孩子母親的羅敏娟,率先打破了衆人的沉寂,道【魏茗芳的家庭情況。。。哎,算了,不說了。。。不過如此看來,我現在倒是覺得她不太可能在吳家的家宴上投毒了;魏茗芳與吳家之間有什麼我們尚未發掘的糾葛先不說,但至少她不大可能對那對雙胞胎下死手;昨天中午首先中招的就是吳家的倆男孩子,沒錯吧?魏茗芳的兒子在高考考場上猝死,而為此她有了心理陰影,導緻她不能在日常工作時時刻刻接觸小孩子;從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角度來說,她非常容易觸景生情、睹物思人,甚至連從事了近二十年的小學教師崗位都放棄了。那昨天那場家宴中,不論她有沒有份、也不論她做了什麼,那肯定是不會主動去傷害小孩子的呀;我認為從動機和心理兩方面分析,魏茗芳的嫌疑都下降了不少。诶,歐隊,你怎麼看?】此刻歐仲霖抱着雙臂靠在大門側邊的牆面,低垂着雙眼聆聽大家的七嘴八舌,對于羅敏娟的提問搖搖頭并不回答,而擠在他一旁的毛威,反而急匆匆地又有點中氣不足地輕聲反駁道【可、可是,魏茗芳會不會是、抱着、那個,物極必反的心理呢?比如,她自己的孩子沒了,現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天真爛漫、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她就内心陰影反噬、天平傾斜了,嫉妒心開始作祟,覺得既然自己沒有了,那其他人也不能有,所以才特地對人家的孩子下毒;從這個角度來推測,也不是不行吧。。。】在座有不少人其實暗地裡都同意毛威的說法,數年前接連經曆兩次重大不幸,誰知道那會給魏茗芳的内心造成怎樣的黑色漩渦呢;一時間議論又進入了死胡同,誰也說服不了誰,這個話題便隻能像前一晚那樣暫且擱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