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的一輪殘月升上天穹,歪歪斜斜地挂在天邊,微弱蒼白的月光讓人覺得她似乎有點精神不濟營養不良;還未坐穩足夠的時辰,她又默默地朝着西方滑落下去,連摸魚溜号都是如此地匆忙;轉頭一看東邊,喲,原是啟明星已經不耐煩地到崗打表、嚷嚷着讓她挪窩,還非常臭屁地提前抹幹淨了天邊的一個位置,等待新一輪的日出。
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漫長又磨人的,昨晚會議結束後又全情投入工作的組員們此刻三三兩兩癱軟地趴在各自的座位上,把腦袋夾在一疊疊的資料中不安穩地試圖進入酣睡狀态;大家都趁着歐仲霖和毛威在健身房裡互毆的空檔為自己争取早會前最後一點補覺的時間。12月25日,農曆十一月三十,也是洋人的聖誕節假期;接近早上七點,天邊摳摳搜搜地露出點點橘紅色的曙光,是日出了。帶着絲絲涼意的晨風混雜着鳥鳴聲,一口氣拂過市局大院中的草坪和樹叢,再掃過前院兩側整整齊齊停靠的一台台車輛,最後順着市局辦公大樓半開的大門穿堂而過,消散在值班警員擡頭與懶腰間的困頓和清醒中。
離上一次清醒不知過了幾個鐘頭,也不知是感覺到有人從後邊偷偷靠近的危險,還是夢到了什麼美事兒,反正向義昭是靠着椅背仰着頭、蓋着衣裳呼呼大睡時,被自己的口水嗆着才突然驚醒的;大辦公室裡靠着嗑咖啡保持清醒的寥寥數人,遲鈍地朝着聲音源頭的方向看去,隻見向義昭猛地一蹬長腿從座位上支起大半截身子、睡眼未睜便依仗着肌肉記憶彈跳起來,他這一竄、反倒是吓到了身後捧着平闆搓着眼睛且同樣昏昏欲睡但仍舊堅守崗位的萌萌,以及後面緊跟着的文佳媛;待三秒後向義昭完全掙脫了睡魔與夢魇的糾纏不休,無情地拍醒自己的大腦,他轉頭就敏銳地用眼神詢問萌萌和小媛是否查到什麼線索了,萌萌似有似無地點頭又為難地輕輕搖頭;她不過是按時完成了歐隊的吩咐罷了,已經提前整理好了關于【榮福齋】七号廳那四名服務人員的基本資料,迫不及待地想和其他組員共享一番,然後她好能毫無負擔地拖着文佳媛一起爬進樓下值班室供應緊張又搶手的幾床被窩裡、在其他任務掉落砸到腦袋前,先草草地睡上一個囫囵覺。
待大夥兒邁着沉重的步伐、哈欠連天地陸續就位,萌萌本該清脆的聲音已變得沉重且機械,她把四人的資料彙總在大辦公室中央的巨大顯示屏上一字排開,在文佳媛的配合下,整理好的資料條理分明。二人強打起精神,把僅剩的一點清明與精力,以及對兇手的滿腔恨意與怨怼,全部投入到揭示這屏幕中幾人的背景情況上去,以滿足在座衆人被她吹拉彈唱了半天才召集起來的好奇心。不知何時,歐仲霖和毛威也帶着鍛煉後全身肌肉的松弛和精神的暢快、挂着一身未幹的汗水、以及脖子上厚厚的毛巾,一左一右地靠在了辦公室大門側邊的座位上,像倆收保護費的門神,那架勢必是要毫不客氣地搜刮上些許每個進出小鬼手中的早餐與零食做買路财孝敬,才算對得起他們大清早的守候。在歐仲霖的輕咳中,大家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大辦公中央的顯示器屏幕上,萌萌先點出最左邊魏茗芳的照片和資料,開始提綱挈領地介紹她的家庭信息和社會關系等情況。
此刻在萌萌平穩的語速中,歐仲霖和向義昭緊緊地盯着屏幕上的這位女士,二人好像都敏銳地看出點圖片和真人的不同之處來,不、更應該說是怪異之處;這張一寸無冠藍底照片明顯不是魏茗芳的近照,像是從某種工作證件或官方證件上摳出來的正面照,相貌上由于年齡變化所帶來的些許差别倒不是他們眼下關注的重點,而是這位中年女士的神态、氣質、和眼神引起了二人的微微詫異,整體與昨天他們見到的真人确實大有不同。照片上的魏茗芳,面相更顯得年輕一點,看起來大約三十六七的年歲,微胖的圓臉龐,就算不開口也是一副時常嘴角向上笑嘻嘻的喜慶和善面相,五官雖然不十分出挑,但好在潔淨大方端正且十分耐看,眉梢眼角都是踏踏實實的老實誠樸,黑黝黝的眼珠子中閃爍着柔和但喜悅的光芒;照片中的她目光溫柔從容,雖然穿着一闆一眼的正裝拍照,但裡裡外外都透露出活潑開朗的氣質和心态,反映在她臉上就是比同齡人年輕個幾歲的容顔;這張照片裡的魏茗芳,看起來就像那位每回你在家門口遇到,都會熱情且不厭其煩地叫你來家吃飯喝湯、臨走了再讓你抓上一把幹果揣兜裡帶回家啃的鄰家嬸子;她什麼也不用做,就搬條小闆凳往小區單元門口那麼一坐,和樓上樓下的姨姨奶奶們那麼一張嘴一唠嗑,就能讓各個年齡段的人來來往往地都問上一聲好開幾句玩笑、放下一切的防備心和警惕性讓自個兒孩子去她那兒玩耍上一會兒。也正因為這副容易得便宜的面相,魏茗芳在非明面上的嫌疑人可疑程度投票和排行,目前在一衆警員中是最低的;而昨晚開會時,歐仲霖硬是拿着去年某個清潔女工的自殺來加深他對魏茗芳的懷疑,這一點讓大家都感到非常不解,雖然刑警必須對所有嫌疑人保持一定的懷疑,但時常“有效率的敏銳”和“不必要的多疑”也僅僅是一線之隔;其中的分寸和訣竅,即使是資深刑警,也不是那麼容易把控好的。
倒是還沒等衆人再深入觀摩學習領會一下歐仲霖獨家絕學的相面三十六招七十二心法,萌萌手一滑便點出了魏茗芳在【榮福齋】剛入職時,于42歲所拍攝的一寸紅底員工證件照,并連連道歉、說自己剛才沒注意點錯照片了,而這張才是資料中她的近照。雖然這張照片中的魏茗芳面容上也看不出與上一張有什麼年紀上的巨大差别,說明她近幾年保養得倒是不錯,又或是她天生麗質、基因裡帶來的顯年輕;但依照歐仲霖和向義昭昨天與魏茗芳的接觸和直覺,她的精神面貌可謂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這張員工照上的魏茗芳,首先,她本來根本用不着開口就常挂在嘴邊的一副陽光微笑,在這裡已被平淡且内斂的沉靜面容所完全取代,不過這也無可厚非,反正拍個普普通通的證件照,端正就行、沒事裝得那麼神采飛揚又是做什麼,難不成在餐館打工還能打出一生所愛來麼。不過最大的差别還是魏茗芳周身的氣質和眼神,雖然五官與表情依舊平和,但42歲的她明顯已經雙眼無光;在給員工統一照相制證的後勤服務部辦公室内,她穿着一身不屬于自己的高檔員工制服,端坐在鏡頭前的四腳圓木凳上,直愣愣的雙眼盯着面前泛着藍光的攝像頭,在後勤工作人員平直幹癟又不耐煩的指令聲中木讷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和腦袋擺放的位置,在“咔嚓”一聲後便留下了這張伴随了她三年多的員工證件照。這張照片中的魏茗芳,簡單點說,完全可以用“死氣沉沉”來形容;然而和昨天接觸過的魏茗芳本人,三年多前的“近照”和真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工作了一段時間并在一年多前成功當上包房領班後的魏茗芳,她的氣質又從死寂變得穩定且堅韌起來,彷佛之前被攪動了的“一潭死水”随着淤泥砂石和其他雜質的緩緩沉澱,最上層那更為清澈透明的液體被提取出來,蛻變成了今時今日的魏茗芳;投入到這份每天能接觸不少上層人士及其私下生活的工作中去,似乎讓她重新找了生活方向和意義,那個頹喪許久的中年女性又變得腳踏實地起來。雖然今天下午短暫的接觸讓歐仲霖和向義昭肯定魏茗芳還沒能恢複到第一張照片中的那種狀态、或許永遠也不能恢複了,但現在的她終究是遠遠好過了拍攝【榮福齋】入職證件照的那個瞬間;是否這也能從側面說明,昨晚被向義昭質疑的所謂“匿名互助會”在某些方面的的确确幫助魏茗芳緩解了過去的苦痛,這個民間公益組織并不僅僅是紙上談兵那樣,打着旗号喊着口号浮于表面且華而不實。而萌萌接下來的介紹則為在座各位闡明了在魏茗芳身上,這些年為何會産生如此巨大的變化和差異。
魏茗芳,女,現年45歲,原是港南區中心地帶某公立小學的自然科學課教師,已婚、育有一子;為了讓兒子有個更好的學習生活環境并能上個好學校,魏茗芳與其丈夫(唐禮振)二人多年前咬咬牙、勒緊褲腰帶在港南區最好的小學和初中附近的某中檔小區貸款買了套兩室一廳的二手學區商品房,唐禮振名下還有一輛普通德産家用車。雖然經濟上并不十分寬裕,但也沒有缺吃少穿,夫妻二人工作踏實穩定收支平衡,獨生子從小到大成績優異聽話懂事,在粵港這樣的超級大城市,一家人的普通日子也算是過得有滋有味。本來以為幸福美滿安安穩穩的一家三口能就把小日子這麼日複一日地繼續下去,看着寄托父母厚望的兒子上個本地的好大學、要是能力達到了出去留個學也不是不行;待畢業了找份收入穩定、能養家糊口外尚有盈餘的體面工作,再找個情投意合門當戶對的樸實姑娘和和美美地結婚生子,老兩口趁着年輕還能幫着他們帶帶孫子孫女啥的;等兒子一家的生活漸漸走上正軌了,倆老頭老太隻要還能走得動道兒,那便拉上左鄰右舍的幾個老夥計和老姐們一起出門遊山玩水,把這為了子孫後代省吃儉用地操勞了大半輩子的遺憾都給補回來,把沒去過但想去的名山大川都踏它個遍、順便嘗嘗這天底下的美食;再等到他們老得都吃不下也走不動的時候,費力睜開眼看着病床旁一圈圍繞着的滿堂兒孫,趁着清醒之時吃力且簡單地交代幾句後事,便無病無災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給人生畫上個完美的句号。但每個童話故事說到這裡,都必須插入一個固定格式的“造化弄人”,不然這世間無數份平平淡淡的人生流水賬,老天爺它哪天閑來無事随便拿起一個翻開批閱起來,那看着是有多不得勁呀;所以,小屁民的人生中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少了這一個讓上天來取樂嗤笑的“But”。
平淡的日子本該如涓涓溪流淌過淺灘,潛移默化間便磨平了河床上攔住它去路的一塊塊山石,但不料過着過着,突然就被天降一道堤壩給徹底截流了,誰曾想這還是個根本沒有洩洪口的無形堤壩。四年多前,魏茗芳先後經曆了兩場對她來說絕對算是天塌了的滅頂之災,連最微小的希望和夢想都接連着碎裂了,裡裡外外才獨留她一人;之前那一陣傷筋動骨的折騰過後,連夫妻二人名下的房産車子也沒能保住,魏茗芳淪落到隻能租住在港南區和下灣特别區交界處某個老小區裡的半地下室單間的地步。原來在四前的春節前夕(即魏茗芳41歲時),大她兩歲的丈夫唐禮振在醫院裡因病去世,而唐禮振病逝前,這個原本日子還算過得去的小家,為了竭盡全力給身為頂梁柱的男主人治病養病,二人将好不容易買到手的學區房轉手賣掉,再借遍了周圍能聯系上的所有朋友才湊齊了手術費和其他醫藥費;即使預後不容樂觀,主治醫生也再三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不死心的魏茗芳,除了滿足自己任職學校的最低授課要求,剩餘時間還是日日夜夜泡在醫院走廊裡,一遍一遍低聲下氣地懇求醫生調整治療方案、參加了醫院能提供的所有臨床藥物實驗、試過了巷裡坊間和網上能找的所有偏方;最後他們欠了一屁股債,還是沒留住一年多來備受折磨的唐禮振,包裹在瘦骨如材的幹癟身體裡那僅剩的小半條命。
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同年六月初,魏茗芳和唐禮振唯一的愛情結晶,她那年僅18歲的兒子(唐枋遠)在高考考場上進行到最後一科理綜考試時,竟然也不幸猝死;那個拼盡全力為了目标成績和理想院校的大男孩、那個充分理解家庭困難和父母不易的懂事兒子,拖着他常年缺乏鍛煉的體格和長期備考後過分疲勞的背影,深陷的眼眶還死死盯着那最後幾道必須拿下的大題,豆大的汗珠沁滿了他的額頭、脖頸和後背,他緊握原子筆的手就突然痙攣起來、雙目圓瞪,接着他瘦高的身體開始劇烈抽搐,另一隻手還沒來得及舉起呼救,數秒内便口吐白沫地側倒在考場上,驟然發出的巨響引起監考官和周圍考生的注意和震驚;不料事發突然,這種毫無準備的重大急症大概也許是沒得救了,唐枋遠被考場安排的兩名醫護人員匆匆擡出,可還沒等身後的考場秩序原有恢複,他年輕但疲憊的身體就已經背叛了他遠大又不屈的意志,在學校并不寬敞的醫療室裡給18歲的生命劃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休止符。此刻與天下大部分高考生的家長一樣,沒能完全從數月前丈夫離世的滔天悲傷中走出來的魏茗芳,一邊在家裡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兒子能捎回來一些聊以慰藉的好消息,一邊還要焦慮且無奈地應付着一大班債主隔三岔五的催債電話和面前明顯入不敷出的數字,這也導緻了她接連錯過好幾個學校和老師的來電;而這邊剛放下手機後又是一陣急促的鈴聲,在魏茗芳巨大的疑惑和忐忑中,那頭傳來的隻是唯一的兒子來不及送醫便在考場上猝死的另一場白事。
萌萌和文佳媛進一步的調查表明,魏茗芳的丈夫唐禮振,其病因和死因皆是腎病晚期引起的多内髒衰竭;他們的兒子唐枋遠雖然是在考場上猝死的,但事後病理解剖結果說明,引起他早亡的主要原因也是腎源性心髒病,既是先天不足且後天并未引起個人和家長重視的慢性腎病,再加上近期營養膳食不均、長期熬夜學習積勞成疾,父親去世的悲傷,以及高考心理壓力等多種複雜因素疊加而引起的、很大程度受腎病影響的并發心髒驟停、最終猝死;所以歸根結底,魏茗芳兒子的腎病應該是從根上就遺傳了他那從農村出身的父親,這波實屬于是打娘胎裡帶來的短命debuff,确實也怪不得旁人。至于另一部分原因嘛,說來也是魏茗芳兩口子本來非常放心于唐枋遠的學習自覺性,在丈夫去世前夕,魏茗芳一年多來更是太過專注于照顧生病的唐禮振,日日愁着醫院的錢款不足,另一頭還不能完全落下學校分配的教學任務,不然編制工位不保也是後患無窮,本就自顧不暇的夫妻,可能就在個别方面些微忽略了高三沖刺階段兒子的飲食起居;即使強忍着心底的悲傷草草下葬了唐禮振,接踵而來的沉重債務也如五指山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葬禮随後的幾個月甚至日日渾渾噩噩心不在焉,即使她想強打起精神照顧兒子也心有餘力不足。而一向聽話懂事又努力上進自覺的唐枋遠,在偶然得知魏茗芳死死瞞着唐禮振的病情後,知道自己除了努力複習準備高考外,也不能再為這個家分擔些什麼壓力,生活自理并省吃儉用埋頭讀書、不給父母增添其他一絲煩惱,已經是他這個年紀所能做到的一切了。懷着這樣的心情和想法奮不顧身地學習,大概率唐枋遠就默默地咽下了身體上的各種不适,樂觀天真盲目地認為這隻是竭力高考沖刺所帶來的一點點副作用而已,等高考結束了倒頭飽飽地睡上幾天、再好好吃上幾頓大餐就能徹底恢複原狀,卻不曾想,生理和心理的多重因素最終給自己本就不那麼完善的身體素質埋下了巨大隐患,到頭來考場上那瀕死的十幾秒,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父母的容顔和遙不可及的求學夢,他真是追悔莫及。
可憐魏茗芳這近二十年來一心一意相夫教子的一介女流,先前兒子高二下期末考在全年段名列前茅的成績給了他們夫妻二人無比的驕傲和喜悅,隻是萬萬沒想到樂極生悲,父子二人相隔四個多月竟然相繼去世了,失去了丈夫的魏茗芳,拖着行屍走肉般的身體料理了後事,面對高額債務的奪命連環call,她本來才抹幹眼淚堪堪打起精神,想着接下來她還必須為了兒子的大學費用而振作,傳來的就是兒子在考場上被人擡出去的噩耗,她甚至都沒有見到兒子的最後一面,轉頭便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唐禮振和唐枋遠父子二人,如同魏茗芳人生中流水般的匆匆過客,過眼雲煙,給她的之前二十年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苦惱和辛勞,也充斥了一屋的歡聲笑語,她始終甘之若饴;不過現在她生命中這點滋潤恍惚間就被烈火吞噬了,隻餘一片鋪滿卵石和枯草的河灘,記憶碎片如蒸騰的水汽般懸浮在陰濕地下室的空氣中,如影如幻,輕觸即逝;過去那短短一年半多被夢魇纏繞籠罩着、掰着手指頭熬過的暗無天日的片段,換來的卻是他們如此短暫且悄無聲息地就從魏茗芳已經過了大半的生命裡被命運之手從此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