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面前這位神态語氣都非常和善的工作人員慢吞吞地回憶完畢,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她們說的每一個字都好似一記重錘、敲打在聽者的心房上,但又與她們眼前的幾小摞花生瓜子茶水糖果如此地遙遠、相比之下又是如此地輕薄;先前第一位開口說話的阿姨聽大家七嘴八舌地也絮叨差不多了,眼見着到了自己壓軸的時候,便又出來補充道【本來遊沁蕊走之後,她的喪事剛處理完,我們第一時間就聯系了區裡頭的孤兒院和收容所,孤兒院表示非常願意接收、我們立馬把娃兒給送過去了;可人家那邊手續都沒辦齊呢,頭天晚上遊晔就自個兒摸黑偷跑回來了。嗨,我也不曉得他一個幾乎天天被鎖屋裡的娃兒是怎麼跨着十好幾個街區自己尋摸回來的。遊晔跑回來後就跟他之前住的那屋門口蹲坐着、也不叫人也不動彈;還是隔壁大爺下了晚班回來看到門口一團黑乎乎的小東西才發現是遊晔那娃兒,趕緊聯系我們街道辦來處理;我隻能半夜過來把遊晔帶回家安頓一宿,第二天扯着他再送到孤兒院去。可這回好了,人家那邊是說什麼都不敢收了,給我抱怨這娃兒性子又野又橫、雖然他人是一聲不吭,但看别人的目光都帶刺兒的,根本不服管教,如果哪天一逮着機會再跑了,路上萬一出點什麼事兒,他們付不起這責任。當時我們還愁怎麼辦呢,娃兒自己反倒開口了;诶,我和這對母子打交道這麼長時間,我第一次聽他說那麼多個字兒。所以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遊晔說他自己能照顧自己,要領他那份低保金,有飯吃有衣穿就行,别的不用管他;而且除了他們母子之前住過的那間屋子,其他地方他就算是死都不去。哼,我說這娘倆兒啊,最相像的地方就隻剩那張臉蛋和又臭又硬的倔脾氣了吧。】
阿姨歇了口氣,抿了口茶水、給自己剝了個蜜橘,囫囵兒塞進嘴裡,而後繼續說道【小孩要是自己鐵了心不願意去孤兒院和收容所,我們也沒法子按腦袋強逼他,雖說送過去了能關起來好好管教、但總不能送一次跑一次吧;再說了,鑒于遊晔之前的經曆,還有那悶頭悶腦的性格,萬一逼得緊了娃兒心一橫做出什麼偏激的舉動,到時候可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或更嚴重的後果,你們說到底算誰頭上?而且這母子倆已經把我們一班工作人員折騰了好些年了,這麼一個社區,我們不可能老是盯着他倆、不管其他事兒吧。最後還是我們街道辦的領導和區裡頭的婦女兒童福利部門反複協商,特殊情況特殊處理,既然我們做不到把八歲的小孩子趕走,而且遊晔确實有一定能力照顧自己,那就尊重他的意願吧,讓他繼續住之前那間屋。當然我們也不會就此不管他死活,但區裡給的低保金肯定不能直接交到他手裡,一個半大孩子拿着錢不是成塊肥肉了麼。我們就給他去銀行開了個戶,每月低保金扣除廉租房的租金水電後再打進去,按周給他發夥食費和生活費,要是有什麼急用錢的事兒來我們這兒說明情況後支取;每月剩餘金額直接在他戶頭上存着,等16歲之後戶頭拿回去自己管。說來真多虧了遊沁蕊這不是個東西還特能折騰的女人,她腿一蹬走了之後,诶喲,同樓的老住戶和周邊店鋪老闆都可同情這娃兒了,有事沒事都讓他去家裡吃口飯喝口湯、平時給他勻點吃的穿的用的,我們社工和志願者也有空就溜過去看看他是否安好。說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遊晔今年得有二十了吧,還不是長得周周正正的,就是太安靜了,人看起來稍微瘦了點、少點精神頭兒,但總算是性子沒長歪、沒去社會上不三不四地混日子,不偷不搶、老實本分,也有份正經工作能養活自己,在我看來呀,這對遊晔來說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要是他那個媽還活着,今天這娘兒倆啊,還不知道會是什麼光景喲。】
淡淡地感歎完遊晔這一把地球online版本的“人生最理想結局”,阿姨平複了心情,又道【至于遊晔以前在校的情況,他的學籍檔案裡基本都有,反正也不能指望他是聰明過人勤學好問的那塊料不是?每天能去學校報到、不遲到不早退、守規矩不惹事,已經是我們能給他的最低要求了,至于什麼作業呀考試呀,我們手也伸不了那麼長、都是老師管的,那就随便點吧;遊晔好歹是弄了個初中畢業,不過他也沒參加中考,年滿16歲差不多能管錢了,就自己跑出去做工了。再後來他的生活我們就不去操心了,本來他那樣的出身,其實早早就懂事了,隻不過按照政策規定我們的回訪得做到他年滿18歲成人,當時他那份工作的收入也過個人低保線了,所以區裡給的低保金差不多就是領到那個時候,但他還是不肯搬出去住,而當時遊沁蕊死的那副樣子傳出去了,也沒人願意去租那個單間,隻要遊晔繼續交租金就繼續呆着呗。月度季度和年度回訪情況都在檔案裡寫得清清楚楚了,多的我也沒什麼好補充的了。既然你們能找上門來,那檔案肯定也看過了,我就不啰嗦了。兩位警察同志,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沒有?】
在場的輸出主力基本就是以上幾位了,而剩餘幾人提供的信息也隻不過是把上面的個别嚼舌根之處再添油加醋地編排渲染一番;匆匆瞄了眼時間,歐仲霖和向義昭自然是不想繼續在此間浪費精力,禮貌地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客套官腔,草草地收了尾,再三感謝諸位前輩不吝賜教後,便要逃也似的移駕别處。而把該說的或不該說的都一吐為快了,人類被壓抑已久的八卦之魂即刻破土而出,靠譜的不靠譜的臆測層出不窮,一衆大嬸大媽們圍上來堵住了出入,開始拐着彎地打聽追問遊晔到底是犯了什麼天大的事兒了,還能請得動市局的領導大駕光臨;向義昭自然是圓滑又威嚴地應付了幾句,義正言辭地回絕了透露偵辦中案情的不合理請求,下一秒便趕緊拉着歐仲霖從充滿母姓關愛的包圍圈中突出重圍、從一聲高過一聲的窮追猛打中出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巷子,而後二人又原路返回,糊裡糊塗地從看起來都差不多的四通八達的小道中,誤打誤撞地回到了遊晔租住的小區門口。
匆匆掃了眼周圍零零散散的幾處街邊攤子蒼蠅館子和花花綠綠的小賣部,還有挂着樸實招牌和“浩銘國際集團福善堂”聯名的社區惠民平價超市和社區便民平價自助食堂,一時間差點被門口和櫥窗裡挂着的聖誕/新年特惠促銷等一連串跳樓般的打折力度晃了眼;歐仲霖和向義昭快步穿過小區狹長的前院、一頭紮進了即使在大白天也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望着頭頂那早已不知所終的燈泡無奈地打開了手機的照明功能、小心翼翼地摸黑避障向上前行到了四樓,終于是在同樓層左鄰右舍探頭探腦的好奇目光中,來到了樓層的盡頭、即遊晔租用的那間單套房門前。與門口守着的民警簡單打了聲招呼,便和恰好帶隊來此取證的痕檢組勝利會師了。
雖然常年跑現場已經習慣了各種驚心動魄的大場面和令人歎為觀止的小場面,這棟廉租房裡外氛圍和遊晔房間内的陳設排列,還是毫無準備一腳踏進的向義昭有點渾身不自在:首先受到沖擊的便是闖入者的鼻腔,房間内積壓多時的潮濕發黴又酸臭的氣味、充分地混合了本就漂浮在這片區空氣中的垃圾/排洩物散發出的臭味分子,給來者的胃部打了個非常不友好的招呼;朝北的房間常年不受光所帶來的陰暗濕冷,再加上室内本就電壓不濟造成的昏暗燈光,配合上四周老舊生鏽的門窗時不時發出點“吱嘎吱嘎”的不明聲響,上頭可能還漂浮着一個病逝後屍骨未能歸鄉入土的哀怨女人的幾縷孤魂,一切環境和心理因素都讓人毛骨悚然、不禁後脊梁發涼。而原本就十分狹小逼仄的内部空間,又被遊晔那些雖然看起來總量東西不多但左一堆右一摞雜亂無章的擺放給毀了,光是盯着看就有一種快要被雜物大軍迎面吞噬的錯覺,實在是讓人無從下腳又轉不開身。才堪堪進入到房間中央,向義昭的表情已是綠了又紅、紅了又黑;反觀平日裡時不時有點公子哥做派歐仲霖,倒是像入了無人之境一般勇往直前暢通無阻,頗有點入鄉随俗的怡然自得。與楊浙宏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歐仲霖和向義昭在不打擾痕檢人員工作的前提下,盡量讓自己寬厚高大的英挺身姿不要占用太多的室内空間,二人先後在這總體呈一個四方形、并于三十年前簡易地被隔成四個功能區的單套間中草草看了幾眼,進門後的右手邊包括一間隻能讓一個成年男性艱難轉身的獨立衛浴,和一間僅擺放了一張床鋪、小書桌、簡陋衣櫃以及數個雜物箱子的無窗卧房;而進門後的正前方是一個才堪堪容下一張餐桌和座椅的半開放式廚房,以及一個緊連着廚房外邊、隻有成年人一臂之寬一臂半之長的、終年都曬不到幾縷陽光的朝北陽台。
由于遊晔的卧房空間實在太過狹小、不适合現場作業,痕檢人員不得不将房内的部分物品搬到廚房來一一歸類收集裝箱;此時正巧歐仲霖路過準備去陽台看一眼,他的鞋尖不小心碰到了什麼,低頭一瞧,是三五個破破爛爛烏黑烏黑的瓦楞紙盒子,其中一個裝滿了幾乎被剪成碎屑的女式服裝,雖看不出品牌款式,但單看稀碎的料子也能感覺到那些是十幾二十年的高檔貨;還有個小盒子裡是一大堆黑黑黃黃的小物件,歐仲霖彎下身子定睛認真一瞧,裡頭有不少紅酒瓶橡木塞以及各式各樣的高腳酒杯墊,雖然絢麗的顔色已經褪去,但仍舊能辨别出上面一圈浮雕質地的裝飾花紋和“浮橋别苑”的金色花體字樣;剩下的盒子還有些早就變質變色變味的高檔護膚品和化妝品,數個瓶裝容器都有了裂痕,其中的液體橫流、浸染了紙盒子;在粵港潮濕的梅雨季節中,它們經年累月地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歐仲霖嫌棄地支起身子後退半步,讓痕檢人員不要在這些破爛玩意兒上浪費時間了,還是好好找找有沒有任何與榮福齋發現的毒物有關的殘留物。在上述這幾個落腳點光速打轉一圈,前後還未來得及仔仔細細地參觀遊晔的卧房,向義昭就忙着拉上歐仲霖準備退出登入;歐仲霖側身與楊浙宏低聲交代了幾句他認為必須重點勘察和收集的物證,比如房間各處的粉末和藥水痕迹,可能用于盛放或制作毒素的器具,所有電子産品和文字資料,等等;而後二人便勉為其難地退出了敵後第二戰場,将本就不寬裕的空間留給了埋頭尋找蛛絲馬迹的痕檢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