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當天,周三,上午十點差十分。熬夜加班的第二天,連尋常的天日都不如往年的那般明媚了。天邊淡淡地挂着一層灰蒙蒙的陰雲,日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揮灑在蜿蜒交錯又秩序井然的城市交通道路上,一眼望不到頭的寬闊道路好似冰冷的枷鎖一般,深深地鎖住了南來北往的車流和人群,禁锢住了鋼筋水泥澆築的生活圍城;刺目的陽光掃不盡陰冷的冬日,濕鹹的海風吹不透慘淡的愁雲。
在從環嶼南區去往港南區的跨區高架橋上,歐仲霖心情不錯地調整着車載音響的音量、跟着節奏哼着布魯斯小調;反觀向義昭卻坐在離他半肘距離的副駕座上,焦頭爛額地整理翻閱着與爆/炸/案有關的資料、試圖從千絲萬縷中找出些許頭緒;稍許,他從高亮度的平闆上擡起眼、微微瞄了下導航上的目的地,略帶疑惑道【诶,歐隊,我們不是要去魏茗芳可能參加活動的兩個匿名互助會場地打聽情況嗎,你輸入的這地址不對呀。。。】沉浸在音樂世界裡的歐仲霖,聽到向義昭的詢問,又用語音在導航中輸入了幾個地址看看定位是否能順路,一邊随意地說着自己的安排,道【哦,萌萌發的信息上顯示那倆匿名互助會的活動基本要中午十二點半才開始、頭尾大約兩到兩個半小時;所以我想先去遊晔的住所附近逛逛,聽聽周圍人對于這對母子的看法,我預感大姚那邊的審訊不一定順利,說不定我們跑這趟能有什麼其他意外收獲、最後有助于讓遊晔開口。然後嘛,如果時間來得及、我們可以順路去魏茗芳之前任職的學校和住所打聽一下她的情況,反正離得很近,也花不了多少時間;相比于紙面上寫的“喪夫喪子”幾個字,我倒是更願意聽聽前領導同事和左鄰右舍對于魏茗芳一家人的評價。之後等匿名互助會的活動差不多結束了,我們再上門去走訪魏茗芳和這個組織之間到底什麼關系;畢竟這地方算是一些苦命人的心靈避難所了,警方人員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打亂人家的私下會面和活動節奏也不太好。反正現在嫌疑人該拿的都拿了、隊裡還在輪流審着,我們這裡的工作倒是不急于一時,出來就當是忙裡偷閑吧。】
看歐仲霖安排妥當自有計較,向義昭便不再過多言語,他揉揉微微刺痛的眉心和太陽穴、收起了布滿密密麻麻文字和數值的平闆,轉而便同往常一樣和歐仲霖有一搭沒一搭地唠起了家常、消磨在車流高峰期裡靜候前方堵塞和頭頂漫長的紅綠燈的時光。還算合理的等待時間後,歐仲霖的座駕穩穩地停在分流區前的紅燈下方,擡眼看了下仍舊是兩數的倒數,歐仲霖淡淡開口道【前幾天看你愁眉苦臉的、怎麼,你姑家那寶貝妹子又鬧幺蛾子了?好像是要搬出學校宿舍自己單獨租房子住?現在解決了?勸住了?】想到自家妹子成天針對無良導師和天坑舍友定時定點“作威作福”、常年在窩裡反帝反封建的無産主義行為,向義昭真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他妹子已經深知“人善被人欺”的社會叢林生存法則,憂的是小公主還不懂得迂回和變通的處理交流方式。頭上幾根青筋暴起、向義昭從未感覺破案的壓力也能如此美好,他搖搖頭、苦笑着歎了口氣,道【啧,說到這個我還來氣呢!诶,也不是氣不氣的問題,一兩句說不清楚。那小妮子前段時間老是嚷嚷着自己水逆了、左不順右不通,找那啥占星師還是塔羅師的算了一卦,說是她身邊招小人了、遇人遇事要擦亮眼睛,然後大幾千塊亂七八糟的儀式搞了一堆、什麼轉運符呀水晶呀的買了幾麻袋。要是之後沒聲音了還好,就當她買個心理安慰、破财消災也就算了;好死不死的,回頭就發現小組合作調研報告裡,她舍友給她發的數據文件恰好少了幾個關鍵數據點;雖說人家或許就是忙起來不小心傳錯了文件,但這幾件事碰在一起,完了、可不是讓她這火藥桶一點就着了麼,死心眼的、一口咬定了黑心舍友嫉妒她、要坑她課題績點呢;嘿喲,那熱鬧的、倆丫頭在宿舍裡扯頭花,最後把另外兩個勸架的也繞進去了;女生宿舍真是,之前啥雞毛蒜皮犄角旮旯的事兒都記得清清楚楚、翻出來說一遍,一地雞毛。前幾天我跑西陵區好幾趟就是為了調停這破事兒,好在倆人都沒啥傷,最後私了、握手言和,學院和導師那邊也不追究了;但我姑家那小祖宗就是鐵了心了要節後開學搬出宿舍、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這不、這幾天都窩在西陵區的酒店裡不肯回宿舍也不肯回家呢,就等着我姑和姑丈服軟掏錢。】在向義昭長籲短歎後立馬調轉風向、開始埋汰那不知哪個大師門下畢業的邪門占蔔師盡給他找事兒的大嗓門中,歐仲霖打燈換擋,一隻腳緩緩踩下油門、忽地一下彙入了駛往港南區的車流中。
上午十一點剛過,歐仲霖的車停慢慢靠在港南區西北部某個僻靜地段,下車後跟着手機導航一路尋尋覓覓外加逢人就問,才磕磕絆絆地找到了一處遠離交通幹道、外觀明顯老舊頹敗、處處都隐隐散發着下水溝酸臭味的“惠民小區”;與其說是個政府支持的低收入居民公租房小區,不如說就是幾十棟到上百棟不止的五六層高的低矮樓房,分成十幾個相連的片區,每個片區外加一圈可有可無、鏽迹斑斑的鐵圍欄将它們不三不四地組合到一起,再在門口插上個歪着腦袋斜着肩膀的金屬立牌;而今時今日二人面前的這個,上書“潤養居”三個年代久遠且不明所以的掉漆大字。
歐仲霖和向義昭站在小區外坑坑窪窪的道路拐角處,二人面前這片從面子到裡子都透露着窮酸和困窘的的小區和街道,它祖上也是闊氣地風光過好一陣兒的。早在戰前那外敵環伺、虛假繁榮的短暫時期,它原址上可是當時洋老爺們都搶着跟風入股的、粵港市乃至東南地區的第一大民營卷煙廠。可惜好景不長,戰時這塊肥肉自然是被火力充足的外部勢力集團和腐敗的内部權力家族搶先瓜分、連根拔起、最後被炸了個稀巴爛;終于熬到解放後人民能自己當家作主的一天,在戰後基礎重建以及後來的全民大生産時期,粵港市政府響應全國上下的動員和号召、當機立斷在這塊地皮上建起了粵港市第一國營水泥廠以及廠區内的生活配套設施;想當年這炙手可熱的水泥廠工人身份,那必須是相關技術學校畢業的中專生以上、還得祖上三代背景都是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貧下中農,過五關斬六将擠破了頭才能進去呢。可惜再後來,随着國家總體政策轉向,粵港市作為早期沿海開放門戶和招商引資重點城市之一,同樣必須經曆整體經濟産業結構調整轉型以及重工重污染産業集體向外遷移的升級陣痛期;在浩浩蕩蕩的改組改制和幾輪遷移下崗潮中,當年風光無兩的第一國營水泥廠及其臃腫不堪的附屬設施(當然還有全市各區中大大小小的國有和私有工廠),除了眼前留下的幾棟位處廠區最邊緣的職工家屬老樓,原水泥廠和周邊幾家國營工業廠區,以及廠區内的連帶建築物等等,就這麼再一次被連根拔起并夷為平地了,這附近便成了一塊接着一塊的荒廢地帶,和一小團一小團的普通居民區交錯鑲嵌着,想來還真有點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恍惚感呢。
再後來,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但又與粵江下遊和出海口相對較近的地段上,港南區政府思來想去便将收回的公家地皮規劃給了城市基礎設施用地,先後建起了城市污水處理廠、生活垃圾處理中心等一些列綠色環衛設施,為之後将粵港徹底升級成現代綠色環保城市打下基礎。區政府一拍腦門的決策可害苦了周圍的房價和對生活環境有一定追求的土著居民,稍微有能力的家庭和個人自然是紛紛遷出這片區域另覓良居,頓時本區域人口密度驟減;而當時前前後後幾輪大大小小的下崗潮,以及四面八方湧來的進城務工潮交織在一起,又剛好趕上了中央和上級省政府下發的“保障城市低收入群體基本住房生活需求”的民生福利一号紅頭文件,區政府的領導班子自然是見多識廣、高瞻遠矚、聞風而動、英明果決、靈光一現,便幾乎零成本地把那幾棟孤零零立着的原水泥廠職工家屬樓一同征收過來,再大手一揮讓其中某領導的某遠房親戚名下的建築公司輕輕松松一舉奪得項目承建、将它們草草改造成了本區的第一批低保戶廉租房小區中的光榮一員。這樣一來能草草應付(劃掉,積極響應)上頭的利民惠民政策,二來還能小小加上一波本區當年和今後數十年的GDP數值;上上下下皆大歡喜,就連那年的除夕夜,大家都能在家多包上幾盤餃子。
之後随着粵港本市的商業重點投資建設規劃藍圖逐步在各區中緊鑼密布地鋪開,港南區内部也要在土地财政源源不斷的滾滾紅利和低收入人群日益增長的基本住房保障需要之間權衡利弊,一邊要極力遮掩粉飾經濟發展所帶來的巨大階級鴻溝和沖突矛盾,另一邊還要以發展的、宏觀的、長遠的、向上的角度來看待問題;區政府領導班子雖然前前後後換了不止十輪,但屁股坐在那位置上,就算旁的都不論,為了身後一大家子人今後的榮華富貴,腦子裡的幹草以及肚子裡的油水還是必須朝着一個方向使勁的。為了保持特定指标的飛速增長,除了深刻學習研究數字的加工藝術,十幾位決策者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那個除了釘死在這片的街道辦和居委會之外基本無人問津的小小的政府廉租房群,隐隐中看到了它潛力無限的光輝未來。之後港南區政府便找到了突破口、乘勝追擊再接再厲,近三十年來陸陸續續地在原來那幾棟破樓的基礎上擴容擴修擴建;慢慢地、這一片四面都被條條跨區高架橋和交通要道包圍的、還毗鄰中心城市各種大型環衛處理設施的地塊上,如同模塊拼接遊戲般,漸漸衍生出了一大片名頭響徹粵港市的“低收入低保戶公用廉租房”專門劃分區,也就是名副其實的區政府資助中變态發育的超高性價比“貧民窟”,成為無數外來務工人員初來乍到的心中樂園和最優解樂土;也在此基礎上附生出了各式各樣的便民利民産業和公共設施,比如學校、農貿市場、小超市、社區醫療、飲食、交通等服務行業,原先沒落荒蕪的廢棄地段也在此壯舉的帶動下日漸熱鬧繁榮起來,政績斐然的曆屆政府都得意洋洋地将此地作為宣傳工作的重心(但不是資金投入的重心),它和粵港各區中大名鼎鼎城中村的唯一差别,就在于這片地段不是區域中心而已,其他方面可以說是毫不落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