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歐仲霖以及他身後的來人,安辰合上書籍、随手扔在沙發椅上,支起身子、抻了個懶腰,起身踱步到茶幾邊坐定,開始不動神色地燒水、準備泡茶,一邊還客氣且疏離地讓二人随意就坐。對于自己把人家從下灣特别區濃厚的節日氛圍中大老遠地喊回來、但又讓人家白白等了少說有一刻鐘的放肆無禮行為,歐仲霖早已想好了經典三步走對策;他滿臉挂着歉意的笑容,先是表明案情緊急、今日行程已滿,再将剛才從【榮福齋】現點的幾份主食和甜食外帶恭恭敬敬地放在安辰的辦公桌旁,又賠上了一堆天花亂墜的道歉和好話;果然眼見着安辰的态度從先前剛進門的冷淡無視,漸漸轉變為了無奈和妥協;在歐仲霖眼裡,這已經算是勝利前希望的号角了。三人習慣性地在茶幾兩旁就坐,安辰聽着耳邊呼呼的燒水聲和歐仲霖聒噪的啰嗦聲,在向義昭那沒什麼耐心的眼神中,不緊不慢地埋頭在茶罐裡挑挑揀揀,最後相中了一泡祁門紅茶,又是一連串行雲流水般具有觀賞性的工夫茶表演,安辰将兩盞溢滿了水果香、松木香、和花香的、色澤濃厚又清澈的茶湯推到二人面前,用眼神詢問歐仲霖今日如此急匆匆地召喚自己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現在人就在眼前了,歐仲霖倒是不急着讨論魏茗芳身上的種種;趁着安辰泡茶的間隙,他就麻利地将幾份外帶分别放在各人面前,今天主打一個輕松随意、讓安辰也邊吃邊聊。相較于在外面兜兜轉轉跑了大半天、而且對那套重口午餐也不甚滿意,到這個點兒已經餓的前胸貼後背、迫不及待地對色香味俱全的高檔晚飯猛下毒手的歐仲霖和向義昭二人,安辰眼下并無晚飯的食欲,他仍舊慢悠悠地喝着自己的紅茶、配着品相精緻味道絕頂的中式開酥造型甜食,也不出言催促;待如狼似虎的二人幾乎解決了三分一的晚飯,歐仲霖才将魏茗芳的照片推到安辰面前,讓他仔細看看、确認此人是否是他在匿名互助會做志願者時多次接觸過的魏茗芳,也即是志願者們口中的“芳姐”。得到了對方肯定的答複,歐仲霖才一抹嘴邊的油水,在安辰心疼的眼神中如牛飲般灌下一盞茶水,讓安辰大概說說他是如何認識魏茗芳,魏茗芳身上是否有異常之處,特别是給魏茗芳所做占蔔的主要内容等,反正就是一切他能回憶起的情況。
安辰拿起面前一塊冰皮榴蓮細嚼慢咽,緩緩道來;原來安辰第一次去“今生同行”匿名互助會做志願者時,大概是去年盛夏七月的中旬,至于活動地點嘛,說來慚愧,是他閉眼點着地圖随機選的、碰巧去了港南區的那個地點而已;當時魏茗芳就已是那個活動地點的與會人員了,不過聽說她也就比安辰第一次去的時間早了兩周而已。一開始安辰的确沒有注意魏茗芳,那位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呆坐在活動場地一隅,面無表情,從不和其他人互動交流,不論是經曆相似的其他與會人員、還是熱情幫忙的志願者,在魏茗芳眼中都如同空氣一般;魏茗芳似乎隻是為了證明自己還真實“存在”、從而才定期定點地“出現”在那裡,所以她也盡量讓自己變得渺小。安辰繼續回憶着他印象中的魏茗芳,在他娓娓道來的描述中,她是一位沉寂又漠然的旁觀者,禮貌且少語,平和且透明;就像所有經曆了喪夫又喪子之痛的苦命人,沒有誰能去輕易評價或批判她私下裡所展現出來的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在旁人眼裡她的“凝固”或許是異常且消極的,但在她自己眼裡,興許這才是她面對并抗擊苦難和磋磨的唯一正确途徑。
安辰接着又提到自己并沒有主動地去接觸或結識魏茗芳,而是在他開始做了大約一個半月的志願者後(去年九月初),與會人員中有一位新加入的單親父親,他念初中的女兒前不久出意外去世了;當天的主題分享環節結束後,那位父親顫抖着抹淚,請求安辰能不能給他做一場鍊接去世親人的靈性占蔔。他本以為女兒會給他托夢,但女兒頭七過了他都未曾夢見女兒一次,所以想聽聽去世的女兒是否有話要給他說,讓他好有個念想。當時安辰并沒有立即滿足那位父親的請求,隻是溫和且平靜地告訴他,自己手裡現在有一副“OH卡”、能投射來自靈魂的聲音;如果他女兒在天有靈、現在說不定就在他身邊看着他的一舉一動、聽着他的祈禱和願望。通過他自己親自抽取和讀取OH卡的畫面和文字内容,他心裡就能直接聽到女兒給他的傳訊。在歐仲霖和向義昭不解又求知若渴的眼神中,安辰暫停了叙述,他自然是知道得先給面前二位稍微科普一下應用心理學界的趁手小道具、風靡全球的實用工具,OH卡。安辰走到書桌旁翻翻找找,終于從抽屜裡拿出一盒長條形的紅棕色紙盒,倒出其中一大一小尺寸的兩疊卡片;其中一疊尺寸更小,上面是繪制了各種各樣場景物品等意象頗為模糊的水彩畫面,而另一疊尺寸稍大的則是中間部分空白,四周寫着英語單詞的卡片。安辰握着兩疊卡片簡單地介紹道【OH卡,在心理學上又叫做潛意思直覺卡,是一種利用心理投射來輔助雙方進行對話的測試卡;小的這疊是88張圖卡,大的是88張字卡,使用者随機抽取圖卡和字卡,将圖卡放入字卡中便會有數千種不同的圖案和文字組合;借助文字和畫面的力量,可以刺激“讀者”發揮創造力和想象力,從而促進相互間的互動、增強認知和自我察覺;而心理醫生或咨詢師能通過聆聽理解“讀者”的不同解讀和看法,幫助對方探索潛意識,傾聽對方的真實感受,還可以在此過程中不斷地發問,從而引導“讀者”深入地挖掘問題,尋找答案。】
在安辰那口文鄒鄒的概要中,歐仲霖和向義昭已經從完全迷蒙的狀态中慢慢地咂摸出一點點邏輯性來,安辰繼續解釋道【雖然圖卡有固定畫面,字卡也有固定單詞,但卡牌組合在一起卻沒有固定意思;就算單純地看圖卡或字卡,它們對每個人的意義也是完全不同的。不同于占蔔工具,塔羅牌或其他類型的牌卡每張都有其原本特定的符号象征意義,隻不過放在具體問題和牌陣中引申出不同的牌義而已,整個解讀過程是由塔羅師主導且有最終解釋權。對OH卡的使用者來說,更多的是要引導“讀者”在咨詢的過程中不斷進行自我探索,最終讓“讀者”主動找到問題的解決方案。】意識到自己稍稍有些跑題的安辰,在簡要地對OH卡做出說明後,又回到那個和魏茗芳最初接觸的契機故事中,當天那位中年喪女的父親捧着自己随機抽到的幾張圖卡和字卡,在安辰的引導和發問中,哆哆嗦嗦地反複念叨着自己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女兒在天之靈給自己的傳訊,他聲淚俱下、泣不成聲,而後又連連道謝,最後步履蹒跚地離開了活動場地。而全程在一旁默默地觀摩的魏茗芳,此時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上前來在安辰面前坐定,想讓安辰給自己也看看那些花花綠綠的圖卡。安辰正講到關鍵處呢,向義昭這回倒是聽得聚精會神,沒想到出聲打斷安辰的是歐仲霖,他伸手自然地接過安辰手中的兩疊牌卡、不經意地翻開起來,并和聲問道【安老師,為什麼在匿名互助會活動上,你作為占蔔師卻偏偏為他們做起了“心理咨詢”?你不是說不具備多少相關方面的背景和知識麼?為何不像往常那樣直接用塔羅牌或神谕卡去傳遞你的解讀,反而要讓那些失去親人的與會人員自己來進行解讀呢?】
歐仲霖的發問讓安辰毫不意外,他淡淡一笑,輕聲回道【首先,OH卡的用法很多,單張卡片或每種組合的理解都因人而異;你經曆過什麼、你心底渴望什麼,那你眼中便會看到什麼、心中便會感受到什麼。OH卡的使用不僅僅拘泥于心理咨詢行業,最通常的用法,它能作為團隊破冰遊戲的工具,也能提升個人的創造力和想象力,還能夠窺探個人潛意識下的真實自我。】轉而安辰的聲音中又帶着點悠遠的悲憫和感傷,繼續道【其實從第一次開始接觸這些經曆了喪偶失獨的人群,我并不能準确地知道或把握他們的核心訴求是什麼,如果在不了解的情況下,輕易地就把自己對于幾張占蔔牌卡的淺顯解讀強加到他們身上,以及任意去點評他們所經曆的不幸,那是一種,呃,怎麼說呢,對基本人性的不尊重吧。在往小一點說,如果言語中稍有不當,有可能适得其反,會加深他們的防備心和傷痛,從而拒絕真心交談。說實話,大多時候,這些失去了太多的人群,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麼、或是他們為何會出現在那裡;在失去至愛至親後,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是處于易碎又敏感的邊緣狀态,更别說常常深陷于否認、愧疚、自責等複雜交織的心理泥潭。我去那裡做志願者的宗旨,就是盡量在交流中讓他們再次接納擁抱自己,接納過往,從而能更容易地接納目前的生活。】
在一波一波的掉書袋中,本來聚精會神的向義昭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了,歐仲霖對安辰的一番話倒是若有所思;安辰輕輕一頓,回歸正題,道【所以,讓他們主動開口談話,在交流中不斷咀嚼痛苦的過往,一點點地消化并接受現實,才是脫離過去、找到出路的第一步。用OH卡與他們溝通交流,在我看來是一種陌生人之間變相的“破冰”方式,不去特意推動,而是把主導權交到他們手中,表明開放的态度和立場,也是一種相互建立信任和鍊接的橋梁。讓OH卡的解讀從他們自己嘴裡主動說出來,讓他們感受到自己對于生活中完全失控的那部分好像又重新掌握了主動權,從而更願意放下戒心與我交流。與之相反,如果我一味地灌輸給他們“要堅強”、“要向前看”的雞湯場面話,對受困于悲傷中的他們是無效的,冠冕堂皇又假大空的勸慰反而會引起他們的厭惡拒絕,甚至是回避隔閡。】安辰又送下一盞茶潤潤口舌,正色道【要是過了這第一關,通過他們對于不同畫面和文字的反應和解讀,我才能稍微了解對面那位到底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才會出現在匿名互助會的活動上;接下來我才能更好地引導他們深入刨析自己的心路曆程,有利于他們最終解開心結、療愈自我。雖然我們志願者是來做咨詢輔導,但絕對不是帶着俯視和同情的心境來的,而是平等的互助和理解。說白了,他們中有部分人并不需要外界的同情,而是需要一個能肆意開口傾訴而不被任何世俗目光批判的渠道和場合;因為外人永遠不知道TA是在什麼情況下失去至親至愛的,有人長長久久都走不出來,可能是他們把一切不幸的發生都歸因于自身,往往責怪自己是最難原諒、也是最難釋懷的。歐隊長,之前有和你說過的吧,在我看來,舉世皆苦、唯有自渡。】
安辰這一番如同“神愛世人”般的說辭差點都讓向義昭感動地痛哭流涕了,不過他回過味來還是得堅定自己至高無上的唯物主義價值觀;在歐仲霖微微點頭表示贊同的行為中,向義昭跳過感歎環節、連忙追問魏茗芳之後又幹了啥,她做過的不管是心理咨詢也好、卡牌占蔔也罷,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内容。安辰也被重新拉扯到一年半前的回憶中去,那天雖然魏茗芳從安辰手中要去了那疊圖卡、卻沒動字卡,前前後後也捧着翻看了半天,但她最後一聲不吭地還回來了,最終什麼也沒有說。不過雙方之間的正式交流很快便發生在了下一周的活動中,安辰同樣還是在自由交流環節中開導一對因意外痛失愛子而将要鬧掰離婚的年輕夫婦,魏茗芳準時路過、就那麼靜靜地站在安辰身後聽了許久;随後,待送走了那對夫妻,魏茗芳馬上坐在了安辰的對面,再一次要過了那疊圖卡,不過回魏茗芳倒是自顧自地開口了,她也不用安辰做什麼指引或輔助的提問,即使安辰中途打斷或出言提問,她也不介意,還是一通巴拉巴拉地對着抽出的圖卡開始追溯自己的過往,情緒此起彼伏,表現得旁若無人;而在她自己完成了這通自言自語的輸出後,也不用安辰給予她任何多餘的安慰或點撥,隻是輕輕地彎腰道了聲謝,便如同丢了魂似的轉身離開了。聽完安辰的大緻描述,向義昭好奇地提問,既然之前魏茗芳表現地那麼疏離,又為何突然卻對着安辰開口了;安辰隻能聳聳肩搖搖頭表示自己也理不清楚頭緒,不好擅自揣測魏茗芳的心理狀态;接着歐仲霖便追安辰給魏茗芳做過什麼占蔔、解牌結果如何;安辰的手指摩挲着白瓷杯的邊緣,有點答非所問地回道【芳姐這人吧,挺奇怪的;她雖然每周基本都會來參加互助會的活動,但真正找我做占蔔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包括第一次她自己看圖說話,我們頭尾統共也就正面交流了三次而已、中間相隔的時間還挺久的,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對她印象深刻。絕大多數時間她喜歡坐在旁邊看着我給别人占蔔解牌、靜靜聽我和别人的咨詢對話,或者就單純地聽我說話而已。她給我的感覺,像是身心靈都非常“閉塞”且“幹涸”,既得不到“疏通”,也受不到“澆灌”,所以她才不得不為自己尋摸一個有人群有聲音的地方呆着;但這個地方又不能過分熱鬧或擁擠,還要能讓她感到心安理得,且讓自身保持不受關注的狀态。從那段時間觀察芳姐的舉止中,我覺得她是把這匿名互助會的活動當成了一種“歸宿”吧。】
收到對方想仔細了解魏茗芳所作咨詢和占蔔内容的信号,安辰點點頭表示盡量還原;這次倒是歐仲霖貼心又坦誠地提出,雖然不知道距離安辰上次接觸魏茗芳有多久遠,但還是請盡量回憶,細節多少無所謂;不過安辰倒是信心滿滿地笑了,走到帶鎖的檔案矮櫃旁,說自己其實都留有記錄,并低頭開始尋找。歐仲霖忍不住地跟在安辰身後,奇怪地問他為何去做志願者還會保存占蔔記錄,難道真的是未蔔先知?難道他一開始就想到了會有今天的用武之地麼?安辰輕笑着,一邊低頭在一份厚厚的文件夾中一頁頁地翻找,不一會兒便從中抽出幾張薄薄的紙,對着其中所寫的卡牌名稱,毫不見外地指揮歐仲霖發揮身高優勢,幫他從高高的書架上取下兩副特定的卡牌來,一邊還不忘故作輕松地回道【歐隊長要是認為我能未蔔先知那也行,我就當是好話了;不過說到底這麼做也有我一部分私心,一開始做志願者就是為了能長期接觸觀察并研究特定對象,通過一次次的咨詢和占蔔,我想看看是否能引導他們慢慢走出過往的傷痛,或幫助他們轉移注意力到眼前的生活上;如果非要我說的不好聽一點,這類可憐人算是我免費練習和複盤占蔔結果的原材料吧。這樣說,歐隊長可還滿意了?】在向義昭盡量抑制不齒不屑的表情中,歐仲霖讪讪地笑了,一攤手表示自己本輪投降,随後将兩副牌卡一并塞入安辰懷中,靜觀接下來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