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在外,沒了丫鬟照料,周祈安這兩個月衣着打扮也潦草了許多,頭發時常亂糟糟,金銀玉飾也懶得佩戴了。
今日卻像是打扮過了,穿了一身緞面白袍,左側垂下一枚浮雕玉佩,玉佩是王夫人去年生辰送他的,選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如此一身,雖不如在長安城繁複貴氣,卻也有幾分翩翩公子的氣度。
“來了?”說着,周權踱到了營帳門口,叫門外勤務兵去傳飯。
之前忙得千頭萬緒,他便常常忘了飯點,近日倒好,祈安一入帳,他便知道該吃飯了。
“哥。”說着,周祈安徑直入内,見周權正翻看賬目,愁眉不展。
軍營裡每天有十萬零六千張嘴等着吃飯,一日三餐,花銷自然少不了。周祈安忽然在想,之前三年大災,王昱仁搜刮民脂民膏究竟都用在了何處?此刻是否留有盈餘?還是都被他吃進肚子裡去了。
沒一會兒,幾個勤務兵便端了飯菜來。
自從他上次抱怨過一回夥食,之後飯菜便豐盛了許多。
夥夫營的夥夫做菜,自然比不得府上精緻,但最近每頓也都有菜有湯,今天還給他們燒了一條魚。
等菜上齊,周權走來坐下:“吃飯吧。”說着,他拿了筷,挑了魚腹部一塊肉——這個部位肥瘦相間,魚刺又少,而正準備夾給祈安,卻見祈安已經夾了一塊魚肉吃了進去,旁邊吐下一小堆魚刺。
見周權看他,周祈安問了句:“怎麼啦?”
周權将魚肉放入祈安碗中,說了句:“什麼時候吃魚會吐刺了?”
周祈安問了句:“這又是何典故啊?”
祈安自小由王夫人帶着,養得精細,從未自己吐過魚刺。
之前在鎮國公府,要麼是魚刺少的魚,由丫鬟挑了魚骨他才吃,要麼是把魚炖成湯,小火熬煮,等魚肉全化成了奶白色的湯,再用濾布把魚刺、雜質都濾幹淨了端上來,他再喝。
後來周權另立府邸,祈安也跟着搬了出來,但他們府中下人皆是從國公府分出來的,國公府的下人又是宮裡的嬷嬷一手調教出來的,最懂伺候人。周祈安搬入将軍府後,吃穿的規矩都沒變,祈安似乎從未自己吐過魚刺。
再說十五年前,祖世德攻下長安後,便與趙呈一同奉天子歸朝。
天子封祖世德為鎮國公,封趙呈為榮國公,賜國公府。
那年祈安三歲,跟着王夫人入了國公府,而北國騎兵仍在中原肆虐,祖世德便又馬不停蹄帶着周權上了前線。
雖說是在前線,但當年周權十三,祖世德自然不可能真的讓他上陣殺敵,不過是把他帶在身邊,一邊打仗,一邊将自己的畢生才學都教給了他,隻偶爾放他出去收拾一些殘兵敗将,為的也是鍛煉他。
大部分時候,他都還是待在老營。
老營有三軍拱衛,隻要不是全軍覆沒,幾乎可以保證絕對的安全。
他在校場由武将帶着騎馬射箭,跟着大内高手習得了精妙武藝,在行軍沙盤前聽義父講戰略戰術,也跟着義父幕下的謀士熟讀兵法與史書。
後來義父又聽說軍營裡竟藏了一位狀元。
此人士族出身,隻是家族式微已久,後來他一舉高中了狀元,光耀了門楣,在宣宗皇帝時期曾平步青雲,在朝堂上叱咤風雲,獻文帝登基後後,卻因政見不合,一度被一貶再貶,當時竟淪落到要在軍中做一個辎重小官的地步。
義父出征塞北,此人被派來運送辎重,和原先的辎重官換了防,留在了前線管理軍械。
大家一開始隻聽說辎重營來了一個小官,酷愛喝酒,一喝了酒便放浪形骸,瘋瘋癫癫,還玩忽職守,緻使徐忠将軍的寶刀生了鏽。
徐忠是軍中一員虎将,是義父在陽州城招兵買馬時招募而來,也是義父一手帶起來的嫡系将領。
徐忠上陣殺敵多用馬槊,此刀已經許久沒出過鞘,前線戰事繁雜,他也無暇看顧,便扔給了辎重營替他保養。但習武之人都拿自己随身的兵器和馬兒當寶貝,刀刃生了鏽,他自然要生氣,便命人打了那辎重小官三十軍棍。
三十軍棍已是看那辎重小官身體羸弱,想小懲大誡,放他一馬算了。結果剛打到二十一下,此人便當場昏了過了,在床榻上躺了一個多月。
徐忠一臉冤枉地對大家道:“才二十一下啊!這個人就輕飄飄地昏過去了,虛得連叫聲都發不出來,跟紙糊的一樣,真吓人啊!”
武将們在推杯換盞間哈哈大笑道:“這些書生都是紙糊的身子,下次還是輕些吧。”
義父聽了也隻是笑笑。
結果這辎重小官身子一好又開始喝酒,還醉着酒大聲念出了自己的生平。大家這才得知此人竟是個狀元,最高曾在禦史台任過禦史中丞,這消息很快便口口相傳,傳到了義父耳中。
義父讀書不多,對窮酸文人鄙夷不屑,對博古通今、胸有大局、有真才實幹的能人卻十分敬佩,禮賢下士。
義父聽聞他的政績,又看了他寫的策論,認為此人是個大才,聽說他身子羸弱,便請了軍醫為他把脈。
軍醫說他體質不好,又酗酒多年,身子就像一座風雨飄搖的破房子,再不調養,指不定哪一日風一吹就要塌了。
義父便命人看着他,不準他再碰酒,又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老山參為他吊着一條命,等他身子養好一些了,又帶着周權去找他拜師。
義父對他說:“收了我兒周權,日後在軍中,我好菜好肉管夠,但可不許喝酒啊!”
于是周權跟着這位先生讀書練字,也聽先生對當今時政針砭時弊。
隻是先生才教了他一年,京師便傳來天子遇刺駕崩的消息,一個月後,趙呈與朝中群臣擁立了靖王四歲的世孫為天子。
很快,這位先生也得了平反,被趙公舉薦,任了當今聖上的帝師。
此人便是教了聖上十年的帝師,如今的大理寺卿,也是祈安那個小兄弟張彥青的父親,張鴻雁。
當時義父的北征大軍已經分了兵,一路向北,一路向西。
隻是朝中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祖世德在外打仗,京師卻換了天子,和他一同受封國公爵位的趙公,在新帝登基時立了擁立之功,祖世德卻還未在新帝面前露過面。
祖世德也無心再戰,匆匆将北國殘兵逼退至龍鋸峽以西,便班師回了長安。
回到了長安時,新帝登基已半年有餘。
祖世德所有軍功都是立給了先帝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日後祖世德的仕途,還要看新帝的意思。
好在聖上聖明,對祖世德多有褒獎。
但入了長安,祖世德這鎮國公也做得如履薄冰。
張先生也大變了模樣,戒了酒,也學會了謹言慎行。
隻是張先生剛正不阿、無偏無黨,見義父與趙公在朝堂上有分庭抗禮之勢,便與趙、祖兩邊割席,選擇當一名孤臣,一心隻輔佐聖上。
大抵看他是祖世德義子,便也與他避嫌。
如今在朝堂見了張大人,周權見禮,張大人點頭示意,兩人便再不多話,那一年的師生情誼也都止乎于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