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表面說的是應對之策,弦外之音卻是在怪他們蘇家今年沒能帶大家賺上大錢。
之前賺到錢了,大家天天蘇老闆長、蘇老闆短,連他一個寄人籬下的蘇家下人,都有人搶着要來給他擡轎。
今年賠了錢,轉眼便是另一番嘴臉。
蘇永勉強耐着性子道:“看樣子張老闆是想出了手裡的糧。大家若都這麼想,紛紛出了手裡的糧,那檀州的米價怕是連六十文一鬥都守不住。”
張老闆道:“我也是着急!糧食一直這麼在手裡囤着,倉儲、晾曬,樣樣都要花錢,倒不如讓大家自謀生路,想往哪兒賣往哪兒賣。再這麼囤下去,怕是哪一日米價賤到咱們手裡的舊米,扔大街上都沒人撿了!”
“自謀生路。”蘇永重複着,目光霎時變得狠厲,“張老闆這是在怪我們蘇家沒給張老闆生路了!扔大街上沒人要。我大周何時竟變得這般富庶,全國各地可以連續幾年沒有災荒,不缺糧食?”
聽到這兒,大家又覺得言之有理。
大周全境連續幾年沒有災荒,不缺糧食,這局面怕是皇上祭八百回天也祭不來,又怎會平白讓他們撞上?
蘇永繼續道:“孔若雲标價一百六十一文錢一鬥,分明是知道我們去年收購大米的價格是一百六十文一鬥。多出這一文錢來,平白惡心我們!都說這孔若雲是個草包,但那日仙雲閣選花魁,他自己一文沒花,倒耍得我們檀州人紛紛出了高價。此人慣會挑釁,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誰要賣糧給他,還請自行退出商會!”
“孔若雲敢标價一百六十一文錢一鬥,自然是有地方脫手,一個青州草包賺得的銀子,我們檀州商人還賺不得了?不去細究這個,倒想把手裡的糧賣給那鄉下草包,他撐死了又能收走檀州多少糧食,能挽回大家多少損失?”
“我們蘇家成立商會,為的是利好檀州商人與百姓,我已派了人去青州查看米價,大家靜候便是!若是青州米價夠高,我自會組織大家到青州賣糧,讓大家都能分上一杯羹。等這會子等不了,目光短淺,還做什麼生意,幹脆回鄉下種地,守着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算了,檀州的土地高低餓不死你便是!”
“這……這……”
張老闆年過五十,如此被一個毛頭小子訓斥,當即噎得說不出話來。
其餘人則暗自松了一口氣。
蘇永言之有理,青州大旱三年,想必缺糧已久,隻是之前有幾個糧商去青州賣糧,遭了山匪劫掠,差點小命不保,他們便不再與青州做生意。
隻是今年朝廷派了兵剿匪,也不知青州這匪如今剿得如何了?
孔若雲這個暴發戶,便是在青州做糧食生意發的家。他們檀州商人精明能幹,一個土老帽都能賺得到的銀子,他們檀州商人隻會賺得更多更容易。
手裡的囤糧有了着落,大家便紛紛勸道:“張兄,剛剛的确是你太激動了!”
好在他們忍住了剛剛那一時,沒去做這出頭鳥,得罪了蘇家。
張老闆向來快人快語,既然此事有了着落,他便也不再心急,正準備找個機會與蘇永緻個歉,蘇永便起身離了席。
他在張老闆背後頓下,給了張老闆一記冷眼。
眼皮子淺的東西,八輩子趕不上蘇家人的腳後跟!
出了商會,蘇永利落地上了轎道:“去仙雲閣。”
“是。”說着,仆從叫轎夫起轎。
蘇永坐在轎内閉目養神,身子随轎子一颠一颠,走了一刻多鐘,轎子在仙雲閣門口緩緩落下。
蘇永利落地下了轎,正準備進去吃個便飯,便見冤家路窄,那青州草包孔若雲正和他外甥坐在仙雲閣大堂上吃飯。
他便走到了孔若雲身旁,挨着他與他合席,兀自給自己倒了杯茶。
孔若雲側過身子端詳他,問了句:“你是?”
“蘇永。”
孔若雲道:“沒聽說過。你是有糧要出?”
蘇永端着茶盞喝茶。
他緊挨孔若雲而坐,從茶盞上沿露出一雙皮笑肉不笑的雙眼望着他,捉弄似的道:“一鬥……都沒有。”
他們檀州商人,從不給外人拾薪。
孔若雲隻笑了笑。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口口聲聲說檀州的羊肉腥騷難食,卻見桌上又點了一盆羊湯。蘇永拿起湯匙,舀了一下盆中的羊湯道:“聽聞青州的羊是又肥又好宰,聽得我好想去宰一頭嘗嘗呢。”
聽了這話,孔若雲頓時收了笑,目光中露出一絲狠厲與憤怒。
他沒有這麼好的演技,他的憤怒為實。
他恨他們把青州比作羊群,把百姓比作魚肉,在他們輕飄飄的言語背後,是三十五萬忍饑挨餓的青州百姓。他痛恨上位者将下位者踩在腳下,看不到他們的痛苦,聽不到他們的哀嚎,還要回以高高在上的蔑視目光,并以此為榮。
但在蘇永眼中,這不過是孔若雲被道破了商機的慌張。
他傲慢。
但最終,傲慢也将引他走向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