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祁山已無餘力再管舊址,全宗上下隻死死護住東境的那一隅,漸漸淡出世人視線。
這其中也有蒼山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原因。
渡海戰後,蒼山宗主傷重不治,讓位豈凡真人,而後者則在短短數百年間連破三境,從元嬰達到合體,跻身九境強者行列,蒼山也由一個三流門派一躍成為九境強宗,自此平步青雲。
“嗒——”
白袍修士,也就是豈凡真君放下手中玉簡,也不嫌棄老道遞過來的葡萄沒洗,同樣摘下一顆朝嘴中送去。
“……川兒脾氣是有點大。”
酸澀之味在口中炸開,而後是一股奇怪的辛辣味在唇間蔓延。
豈凡真君先是酸得眯起眼,感知到辣味後疑惑對上老道那幸災樂禍的眼神,到底沒将葡萄吐出來。
他目光移向烏沉天際。
“論道那日,川兒便因心性與萬仙梯失之交臂,若放之任之,今後難免會錯過更多……所以我才叫子車陪他對練。”
“對練?”
老道樂得又吃了一顆葡萄,“我看是你是在躲懶吧。”
豈凡真君:“……”
“有岸兄。”
“咋了?”
這樂颠了的老道正是祁山長老還無涯,字有岸。
豈凡真君輕言勸谏道:“身居一宗高位,必然要承其重擔,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如你這般恣意潇灑。好好一位長老,放着宗内大小事務不管,跑到我這遠在萬裡外的蒼山一住不走像什麼樣子?”
“且我這并非是在躲懶,而是合理利用手中資源。”
“豈凡兄,這你就有所不知了。”
還無涯嘟囔道:“你是不知道那些個事務處理起來有多麻煩,又要不得罪人,又要不落宗門面子……我又不是什麼八面玲珑的性子,隻怕随性而為會給宗門帶來禍事,倒不如直接不管。”
他咂咂嘴,語帶羨慕。
“還是蒼山好啊,說什麼做什麼都不用看他人臉色。”
這話說得……
豈凡真君皺起眉頭。
可惜不等他辯駁,還無涯就岔開了話題。
“豈凡兄。”
他提起那串葡萄在豈凡真君眼前晃了晃。
“我知你現在是一宗之主事務繁忙,山珍海味什麼的想必已經吃膩了,便特意帶了祁山新培的青芥葡萄給你嘗鮮,你覺得味道如何,可有甜味?”
“青芥葡萄?”
豈凡真人不知他發什麼颠,但還是又吃了一粒,細細品味着。
可是再怎麼嘗,這葡萄除了酸澀外,就隻有苦辣滋味,足可見培育之人在味道搭配上有着獨特見解……連着這贈果之人的話,都品出一絲酸意。
他答道:“不甜。”
“怎麼可能不甜?”
還無涯驚訝道:“肯定是沒吃到甜的那顆……不如這樣,剩下的都給豈凡兄,到時候一顆接一顆嘗,嘗到甜的呢,就把籽留着,等來年春再種下,這樣我以後就不用從祁山給你帶了……這串走的可是我的私賬。”
說着便将葡萄放到了桌上。
這動作還無涯幾日裡做了不下十來遍,豈凡真君的目光甚至能透過他有些伛偻的身體,看到他正拉開桌下暗屜,鬼鬼祟祟地從中順走好幾塊靈石。
豈凡真君:“……”
祁山縱然式微,也斷不會缺一個長老的靈石,當着他的面搞小動作,不過是料定他和蒼山不會在意這點東西,若換作他宗,倒不一定會這麼做了。
有岸兄什麼時候養成的惡習……
豈凡真君搖搖頭,再不理會還無涯,隻起身走到殿前,看着黑沉的天幕,不知在想些什麼。
“轟隆——”
遠處,波濤洶湧。
黢黑的海水如同吃人的妖獸朝蒼山奔湧而來,其高度眨眼便湧到數十丈之高,眼見那浪牆就要将浮在空中的整個蒼山拍碎,卻在奔波中途狠狠拍上一道直插天際的金色光幕,霎時發出轟隆的巨大聲響。
但同時那海水也再進不得分毫,隻在巨大沖擊力下随波倒流退去,醞釀着下一次沖擊。
“嗡嗡——”
蒼山界内浮峰穩如磐石,護宗陣法上的符文随着沖擊時隐時現,巨浪拍岸之下,梵音有如波紋般震蕩不止,亦不知何時能停歇。
濤聲陣陣。
豈凡真君負手而立,靜默不語。
還無涯便是在此時踱步過來,而後與他并肩,語氣唏噓道:“看這陣勢,九境又要不太平了。”
豈凡真君反問:“九境何時太平過?”
他語氣淡淡,并不計較還無涯連吃帶拿的舉動。
“是極是極。”
還無涯笑着用胳膊肘拐拐他的手臂:“不若豈凡兄把當年在渡海所得的仙器拿出來算算,距離下次不太平還有多少時間?也好讓人有個準備。”
“不。”
豈凡真君毫不猶豫拒絕了。
“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
還無涯接着道:“豈凡兄,這我可要提醒你,不久前我便感知到當年布下的封印有所松動,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豈凡真君:“還能撐多久?”
“百餘年,至多不過百二十年。”
豈凡真君不說話了。
還無涯眼中倒映着翻滾的海浪,似乎又回到了那段灰暗無光的歲月,那時的渡海,遠比今日還要咆哮千倍、萬倍。
他沉吟片刻,還是問道:“你真不怕那大妖再作亂?屆時離海最近的蒼山可是首當其沖。”
“那又如何。”
豈凡真君說道:“有我在這裡,蒼山不會倒,亦不會消亡。”
這話聽起來口氣有些大,但如今的九境除豈凡真君外,再無第二人有實力敢說這樣的話,哪怕是曾經巅峰時期的無涯真人。
“……”
還無涯徹底閉了嘴。
與豈凡真君睥睨天下的昂揚姿态不同,他的目光帶了些複雜之色,從海面緩緩移到蒼山衆多浮峰下。
那裡碎石遍地、荒草叢生,昔年恢宏殿宇如今已是蒼夷滿目……分明也算蒼山所屬,可那處既無人鎮守,也無陣法相護,甚至有一半浸在腥鹹海水中,與空中激蕩的梵音、符光相襯,猶如野地孤墳。
那便是祁山舊址了。
而今蒼山門人弟子三千餘,卻無一人顧惜曾經的寶地……
故地重遊。
還無涯難免心生悲意。
即便是他站在這裡又如何呢?
物非、人非。
再回不到當年了。
這時,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有岸兄。”
豈凡真君不知何時收回了目光,見他身形不動依舊沒有離去的意思,便扭頭問道:“我觀那玉簡上說秦暮言死了,你不打算回宗去主持大局?”
“主持什麼大局?”
提起這個,還無涯臉上這才恢複了往日的神情。
他先是伸了個懶腰,而後打着哈欠道:“宗裡那麼多年輕人呢,我一個骨頭都快散架的老家夥還是别瞎摻和了,反正他們做事我放心,不然也不會當甩手掌櫃來蒼山玩了。”
“……可不論如何,你都是祁山的長老。”
豈凡真君對他的态度難以苟同。
“既為長老,就該有為宗門鞠躬盡瘁的擔當,在宗内授業解惑也好,于宗外帶領弟子曆練也罷,都不算浪費光陰,像如今這樣到處閑逛、整日遊手好閑,算什麼一宗長老?”
“……”
還無涯努努嘴。
說得他想當似的。
當年戰後他就以重傷為由辭去了宗主之位,本想隐世來着,奈何祁山實在缺人,最後又被人趕鴨子上架做起了長老。
豈凡真君又道:“還有你那些個弟子,叛宗的叛宗,雲遊的雲遊,再不好好管教,豈不是在誤人子弟……我甚至聽說,還有沉醉在溫柔鄉的?”
“……呃。”
有這事?
還無涯沉思片刻,由衷贊道:“豈凡兄,您這消息可真靈通。”
比他這祁山長老還靈通。
豈凡真君正想讓他猜猜自己消息為何這麼靈通的原因,餘光便瞥到一道紅影朝這邊疾行而來。
正是換了身衣裳的子車玉。
他到後先是對着豈凡真君行禮,又朝還無涯微微俯身,“無涯師伯。”
“哎!”
還無涯早就捋着胡須作高人狀,在虛扶起子車玉的同時還不忘放出一絲神識,想要借機探查他的靈府和星盤,卻被另一道神念擋住了去路。
擡頭,子車玉尚且沒覺察哪裡不對,豈凡真君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還無涯:“……”
頗有種幹壞事被人抓個正着的詭異感……但問題是他又不是在幹壞事,用那種目光看他做什麼。
他若無其事收回手。
不看就不看呗,搞得像誰沒個寶貝徒弟似的,哼!
随後便是一番客套的誇贊和自謙,見他們師徒似乎有事要議,還無涯便打算就此告辭。
“豈凡兄,沒什麼事我就先……”
“有岸兄……”豈凡真君卻直接打斷他的話,續而微笑道:“我這徒兒有事相求,事關祁山,你這長老還是留下做個決策為好,莫要事事都留給他人去做。”
還無涯:“……”
知道你愛崗敬業了,問題是别幹啥都帶上他一起啊。
“……行吧。”
聽到子車玉求的事與祁山有關,還無涯納悶起來也就沒有開溜成功,隻好跟着回到殿内。
一路上,還無涯是想了又想:
袁逸川和子車玉同為豈凡真君弟子,緣何前者就大大方方讓他看,後者卻遮遮掩掩?依他看,多半是子車玉身上有秘密,而豈凡真君不想讓外人知曉,即便是他也不能。
……但會是什麼秘密?
竟連星盤都不許他瞧。
還有這子車玉,有事不去求自家師尊,跑來求他做什麼?總不至于與自己那徒兒有關吧……
還無涯懷揣着心事坐下,便見那長身玉立的紅衣少年朝自己拱手一拜,言辭間滿是懇切。
“弟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師伯能夠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