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毅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迹與雪銘的有幾分相似,那是雪銘曾經手把手陪他練字的結果。
伯毅想到師兄不僅字寫得好,在繪畫方面也有着極高的造詣。十幾歲時,雪銘曾以“雪堯居士”這個筆名出道,一幅字畫往往會賣出令人咋舌的高價。除了伯毅在内的極少數人外,外界幾乎無人知曉這位“雪堯居士”的真實身份。
雪銘飛快地拿起契約書看了一眼,确認簽字無誤後,面上浮現出一個不明意味的笑容。
“有些退步了。”他評價道。
伯毅慚愧道:“這幾年沒怎麼寫字……”
雪銘将契約書交給紅衣童子:“你拿去好生保管。”小孩的手還未碰到紙張,他又收了回來,“不,還是我親自保管吧。你可以退下了。”
童子鞠躬,再次翩然離去。
伯毅本想跟師兄叙叙舊,他有太多的話要對師兄傾訴,最好是來個徹夜長談,誰知雪銘開始下逐客令:“好了,今天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有事的話,我會找你。”
伯毅一時無法适應雪銘突然變得冷淡的态度,明明剛才對他那麼溫柔,為何說變就變,難道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得師兄不高興了?
他心中忐忑不安,安慰自己興許是兩人分别太久,還無法立刻恢複到往日的相處習慣。不過來日方長,他相信他們一定會和好如初的,于是告辭離開:“那我不打擾師兄了。”
在回房間的路上,伯毅才後知後覺感到有點不太對勁。
雖然師兄弟二人分開許久,性格習慣可能有些變化,但他們曾經在一起十二年,很多時候即便不看對方,也能大緻猜到對方心中所想。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師兄剛才那分明是奸計得逞的笑容。
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想,我該不會簽的賣身契吧?
————
休養了足足一個月後,伯毅身上的傷已徹底痊愈。
他到底年輕,身體底子好,又有内力護體,渾身傷口看着猙獰吓人,其實大多是皮肉傷,未傷及骨頭和内髒。
他從來就是個閑不住的,養傷期間總想找點事情做,心裡惦記着師兄承諾的“工作”。
這天,伯毅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藥香味,他在這裡住了一個月,基本每天都會聞到。
他來到中庭,見到翠羽,走過去打招呼道:“你又在曬藥啊,這些是用來幹嘛的?”
翠羽道:“是主人煉藥需要的東西。”
“煉藥?有人生病了嗎?”
“沒人生病啦,大家身體都好好的。至于煉什麼藥,我也不清楚,我隻負責準備好藥材,煉藥是由小紅負責,你去問他吧。”
翠羽所說的小紅,即是伯毅之前見過的那名紅衣童子,至今為止那孩子現身的次數屈指可數,神出鬼沒,也不知整天在幹些什麼。
“他在什麼地方?”
翠羽擡手指了個方向,“往那邊走。”
伯毅聞着味兒找到煉藥房,發現這裡與廚房僅一牆之隔,大小格局和旁邊的廚房沒什麼兩樣,普通的竈台,鍋子,櫥櫃,桌子。話本裡描述的什麼足有兩人高的豪華煉丹爐,三昧真火,金銀器皿,仙霧缭繞……這些統統沒有,與他想象中的場景大相徑庭。
紅衣小孩坐在竈門前的小闆凳上,雙袖向上挽起,一手拉風箱,一手執火鉗,忙得熱火朝天。
“喔,正忙着呢?”
伯毅打了聲招呼,孩子聞言,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繼續專心燒火。
預料之中的反應。伯毅尴尬地摸摸鼻子。
“累不累?要不我來幫你吧,鍋裡煉的什麼藥?”
小紅搖搖頭。
不累?不要我幫忙?還是不知道煉的什麼東西?伯毅不知他否定的是哪一條,也可能是全部。
大鍋裡咕嘟咕嘟地響着,蒸汽從半圓形鍋蓋的透氣小孔冒出,藥香撲鼻。竈台上放着十來個容器,裡面分門别類裝滿各種藥材,伯毅認出其中幾樣,均是名貴的滋補類中藥。
這時小紅站起來繞到竈台後面,小孩的肩膀才堪堪與竈台齊平。伯毅不知他要做什麼,趕緊讓出位置,卻見小孩居然輕飄飄地浮了起來,虛懸于大鍋的上方,兩隻小手抓住鍋蓋手柄,猛地提起來挂到旁邊的大鐵鈎上。
小孩又在半空中調轉方向,将事先準備好的藥材一一倒入大鍋中,再用一把鏟子似的大鐵勺攪拌均勻,複又蓋上鍋蓋,然後輕飄飄地落回地面,坐回小闆凳上繼續燒火。
“你……”
伯毅驚訝地說不出話來,小紅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這副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表情,不想搭理他。
伯毅離開煉藥房,徑直去到雪銘的房間,沒見到人,又去了一趟書房,裡面同樣沒人。看來師兄又出去了,他這段時間總是早出晚歸,他們見面的時間都好少。
伯毅又跑去院子裡找翠羽。
“你說那個啊,因為小紅本來就不是人哦。”
“什麼?!”伯毅的心提了起來,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翠羽歎息道:“看來秘密已經瞞不住了,我就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我們倆都是吃人的惡鬼,吃過的人多不勝數!”
伯毅一臉不信:“你不會又在唬我吧?”她這段時間沒少戲弄他,就會欺負老實人。
翠羽嘻嘻一笑:“我是不是對你說過不能随便打開别的房門?”
“是說過。”
“知道那些房間裡面有什麼嗎?”
伯毅搖頭。
“當然堆滿了吃剩下的人骨頭咯!”
翠羽說着,臉龐突然蒙上了一層恐怖的陰影,她閉上眼睛,再倏然睜開,眼珠竟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兩個深深的眼窩。
伯毅哇地大叫一聲,跑到檐廊的柱子後面躲了起來,一臉驚恐地偷偷看她。
翠羽哈哈大笑,不知何時已恢複了原貌:“逗你玩的,你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居然怕鬼,丢人不?”
伯毅惱羞成怒,重重跺腳:“你故意吓我!”
翠羽也來到檐廊下,伯毅立即往旁邊挪了兩步。
她說道:“好了,别氣了,其實我和小紅都是主人的禦靈,你知道禦靈是什麼嗎?”
禦靈?
伯毅想起來了,以前師兄将靈力注入小紙人或者小人偶一類的物品,操縱其行動,便是稱之為禦靈。但操縱禦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掌握許多方式技巧,且禦靈的力量來源于主人,若是靈力不足,便無法驅動。
雪銘在這方面可謂是天賦卓然,以前苦于無人教導,隻能靠自己一點一點摸索,還真給他摸索出一些方法來。伯毅則是完全相反,就算有雪銘這樣的天才在一旁指導,學不會就是學不會,最後雪銘隻得放棄,直歎孺子不可教也。
伯毅點頭道:“我知道了。以前我和師兄在外遊曆,其實也經曆過不少奇聞怪事,隻是這幾年沒再見着,感覺上有些生疏了。”
翠羽和小紅不是小紙人的形态,看起來完全就是活靈活現的人類,伯毅猜測師兄的修為應當是有了極大的飛躍,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翠羽笑着應道:“你能明白就再好不過了。”
“師兄他現在很厲害嗎?”
翠羽眼裡閃光,一臉崇拜道:“主人當然厲害了!紅葉鬼的鼎鼎大名誰人不知?當初他操縱兩名火靈,殺遍了整個碧落崖,一把火燒光風雲堡,所向披靡,無人可擋!啊啊啊!他是我的神!”
伯毅疑惑:“……紅葉鬼?”
“那是主人的光榮稱号!他的王冠!”
伯毅:“……”他不在的期間,師兄到底經曆了什麼啊!
——
在伯毅養傷期間,他回了一趟家裡,就算被燒了,他無論如何也要親自确認一遍。
即便事前已經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當親眼看到昔日的家變成如今的慘狀,伯毅依然忍不住眼眶一熱。
現場隻剩下一片大火肆掠後的廢墟,牆倒梁塌,一片狼藉。他走進灰燼裡四處翻找,企圖找到幾樣幸免于難的物件,除了弄得滿身黑灰外一無所獲,燒得什麼都不剩下。
幸好他家是獨棟的房子,與左鄰右舍隔着一定距離,這才免于波及周遭。
據說失火原因被判定為人為縱火,但由于缺乏線索,官府至今沒能抓到縱火者,也就無法查明縱火原因。
伯毅自認從不與人結仇,感情糾紛就更不可能了,他實在想不到誰會這麼喪盡天良放火燒他的房子。他想,會不會是陷害他入獄的那個男人幹的呢?都能誣陷他殺人了,放火又有什麼不敢?
一想到牢獄裡那暗無天日的三天,伯毅心裡五味雜陳,憤怒,難過,不解,失落。雖然身體上的傷口已經複原,心裡的傷卻難以愈合。有時候他會做噩夢,夢到自己仍身在牢獄,被解救隻是一場夢,隻要他一天不認罪,等待他的依舊是無窮無盡的酷刑。
每次他滿頭大汗地醒來,一時竟分辨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是現實。這些事,他連師兄都沒有告訴過。
看着面目全非的昔日家園,伯毅不禁感到疑惑,世間的一切,總是輕易就會消失嗎?
房子也是,工作也是,兄弟也是。
他想到一句經文:凡有所相,皆是虛妄。
這句經文出自《金剛經》第五品之首,曾經當和尚時,他念誦過無數次,對其中深意卻一知半解。
不止是這一句,大多數念過、背誦過的經文,他都似懂非懂,隻知死記硬背,圖完成任務。若用師兄的話來形容他——悟性不足,還是去當武僧吧。
此時此刻,這句曾經在他看來高深莫測的經文,他似乎有些懂了。
伯毅傷感地伫立良久,心潮幾度起伏,最後像是終于認命般,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他來到發生命案的那條街,想要找那個中年男人對峙,卻發現屋裡空蕩蕩的,已是人去屋空。問了街坊鄰居,才知道那人早就搬走了,不知所蹤。
線索自此中斷,伯毅歎口氣,隻得打道回府。